缅甸司和八百大甸司能改变穷苦面貌,就是因为有了申式南这个变数在。而申式南能成为变数,首功归于他自己有钱,不需要贪墨克扣,有时候还能为官府垫付银钱。
可是,仅仅是因为申式南有钱吗?历史上,有钱的人,有钱的官员少过吗?
赵高、石崇(当过太守、刺史、大司农和征虏将军)、梁冀(东汉外戚,当过河南尹、大将军,私家林苑制同王家,方圆近千里,奴婢数千)、蔡京、陈自强(北宋右丞相)、元载(任宰相十五年,抄家时光胡椒就抄出六十四吨),这些人,哪个不比申式南官大钱多?
由于是散官,申式南无需上朝。明面上,申式南老老实实点卯,时不时将翰林院文史馆当浴盆一泡就是一整天。
通过翻阅送到翰林院文史馆的起居注,申式南发现了很多问题。
其中,最大的问题就是,翰林院这帮人简直不是人,很多重大事件和朝廷决策,要么干脆没记录,要么按喜好和私欲肆无忌惮删改。
以土木之变明军将士数量为例,公开的主流说法有两种,一种是太上皇朱祁镇当时带兵二十余万,另一个说法是五十万。说三十万、四十万的人也有。
关于阵亡,一个说法是五十万人全军覆没,另一个说法是五十万阵亡过半,还有一个说法是阵亡七万人,又还有一个说法是伤亡三十万人。
各种说法与申式南的明察暗访大相径庭。扈从之一的吏部郎中李贤死里逃生,他的说法是“二十余万人中伤居半,死者三之一。”
(注:李贤后来官至吏部尚书兼华盖殿大学士,加太子太保,追赠特进光禄大夫、左柱国、太师,成为朱祁镇复辟后的托孤重臣,着有《天顺日录》等。)
瓦剌那边的眼线传回来的消息是,也先之外另一个首领伯颜帖木儿自述己方战功时,说的是数万人。
李贤和曾出使瓦剌的杨善等多人证实,朱祁镇是仓促间出发的,当时京营的很多兵马根本来不及调动随驾。京营各卫兵马总数二十多万,京师保卫战时有十万将士守城,说明朱祁镇可能带走了十多万兵马。
而李贤说的二十余万人,其中近半的人是沿途征发运粮的徭役,以及皇帝出行的大量随侍人员。
那王振是怎么死的?逃回来的那些人说,王振死于乱军之中。但杨善和朱祁镇都说王振是自刎而死。
这些都不算什么。重要的是,申式南已经查访得知,宣德之后,大明各卫所的兵卒基本上变成了主将军垦屯田的免费劳动力,由于抄起受压榨,兵卒大量逃离。
一个卫所在册五千多人,实际上可能不到三千人,有的甚至只有两千来人。拱卫京畿的京营略好一些,但基本也都是吃着二到三成的空饷。
这么一算下来,朱祁镇带在身边能作战的兵马,根本就是不到十万人。而这些都是面上的,不带兵的人是不知兵马有多少的。
但申式南有办法查问,有的是申式南乔装打扮后,用锦衣卫腰牌私下撞见问出来的,有的干脆是花裴二人直接绑来,暗中询问出来的。
从领兵知情者的信息综合起来判断,朱祁镇当时就带了五军营、神机营和三千营选出的五万骑兵。
那翰林院这些人为何不敢如实记录呢?因为他们也从吃空饷、走私武备、倒卖军粮、侵占良田上得了好处。不趁机多说点阵亡人数,如何能平账?
据此,申式南终于确信,并梳理出脉络。
正统十四年五月,朱祁镇基本查清浙江、福建矿场叛乱真相,所有涉案御史和地方官员,全是内阁文臣派出去的。
六月初八,南京皇宫谨身殿起火。随后,湖广、贵州再再次爆发苗乱。麓川班师兵马平叛,四川和广西兵马驰援。
六月廿一,朱祁镇发罪己诏,诏书同时警告文武百官,再有犯错将严惩不贷。
同时,调驸马都尉、西宁侯宋瑛总督大同,广宁伯刘安掌管中军都督府,建平伯高远掌前军都督府。
平乡伯陈怀、驸马都尉井源领兵三万,名义是协防大同;都督王贵和吴克勤领兵一万五,同样,名义是协防宣府。
明眼人已经看出,昔日那个小皇帝要亲政了,开始安插亲信,整顿军备。
七月初二,朱祁镇派监察御史、太监等人去宣府、大同等地慰问发钱,一个边军士卒发一两银子。
明眼人再次看出,朱祁镇明着是慰问发钱,实则是清点边军人数。
七月十一日,大同、宣府和辽东及甘肃等地,齐齐传来瓦剌寇边急报。
朱祁镇除了锦衣卫,还掌管东厂,自有消息来源,知道瓦剌寇边消息是假讯。
七月十五日,边关急报,大同总督西宁侯和武进伯阵亡。
亲信被杀,朱祁镇再也坐不住。七月十六日,朱祁镇亲率五万骑兵匆匆出发巡边,连粮草输送的十几万人都没来得及带上。
七月二十三日,朱祁镇大军刚过居庸关,众臣一再央求驻跸。
这时,朱祁镇已经明白,大明朝中百官与边将已是沆瀣一气。请求驻跸,目的正是为了拖延时间,让前方有时间准备,好应付皇上的亲自查察。
七月二十四日,兵部尚书邝埜和户部尚书王佐先行出发,被罚跪地一夜。
这个信息表明,申式南之前的推测有误,邝埜和王佐不能完全排除嫌疑。
除沐家镇守的云南之外,全国卫所兵不足半,四至六成的军饷被贪墨,兵部尚书和户部尚书要说半点不知情,鬼都不信。
八月初一,朱祁镇终抵宣府,从镇守大同的监军、四朝元老太监郭敬处得知,自己派来的大同总督西宁侯和武进伯,正是被镇朔将军、宣府总兵官杨洪所杀。
宣府兵变已经是掌上钉钉之事。但为大局着想,朱祁镇忍了。没有处罚,只是命他随驾西行。
为了安抚杨洪,朱祁镇返回宣府时,先是命他在殿前领兵,后来更改敕命,还是让杨洪镇守宣府。
申式南猜测,朱祁镇让杨洪殿前领兵,已有杀他之意。可能是考虑到杨洪镇守宣府多年,瓦剌军甚是惧怕他的名头,多事之秋,急需用人,这才放他一马。
正统十四年十一月,瓦剌退兵后,杨洪因功进封为昌平侯。
土木之变后,成国公朱勇,忠顺侯吴克忠和都督吴克勤被杨洪用王命旗牌骗去杀了,三人部下作鸟兽散。朱勇是朱棣麾下大将朱能之子,吴氏两兄弟是前朝蒙元降臣吴允诚之子,都是朱祁镇的亲信。
可翰林院记载的却是,成国公朱勇和吴氏兄弟死于阵前。
据锦衣卫旗官聂忠猜测,杨洪之子、都指挥佥事杨俊,曾用兵部调令调动独石口等地骑兵,夜袭圣上军营,致使朱祁镇仅剩的一万兵马溃散四逃。
聂忠的原话是:“起营之时,忽南坡,有明盔明甲,人马来迎。疑是勇士,哨马不为设备,遂至败军陷驾。”
聂忠说的是,南坡有敌军突袭。可问题是,土木堡在北,而南边是京师方向。据此,聂忠所言,可信度极高。
土木之变后,辽东都指挥佥事范广陆续擢升都督佥事、左副总兵、总兵官、都督同知等。
(注:“夺门之变”后,范广因谋立外藩被处死。而杨洪则急流勇退,景泰二年便请求致仕,九月病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