鎏金的瓦,大红的宫墙。
檐下仿佛整整齐齐站了一排人,都穿着锦绣华衣。
远远的,一个一个毕恭毕敬的喊。
“陛下,您可算回来了,皇后娘娘炖了燕窝汤,就等着您回来用膳呢!”
燕知安颤巍巍的抬起老迈的眸,看向那些年轻得不太真实的面孔,愣了好一会儿,才伸出一只皱纹密布的大手。
“皇后在哪儿?”
“皇后娘娘在栖凤宫呢。”
“栖凤宫?”
“是啊,陛下辛苦一日了,娘娘正等着陛下一起用膳呢!”
“阿云在等我……阿云她还在等我。”
燕知安急促的念叨了几声,心底浮起一抹难得的愉悦。
他佝偻着身子,迈出步子,拄起拐杖颤抖着走到檐下。
只一瞬间,那些年轻的面孔便蓦的化作一团烟雾彻彻底底消失了,华丽的宫殿变成了一所破旧的庭院,眼前是一扇织满了蛛网的旧窗棂,屋子里黑洞洞的,没人点燃蜡烛,四处风冷,连温暖的墨城都开始下了一层薄薄的雪。
“德祥……备茶。”
燕知安叫了一声。
空荡荡的庭院里,没人回应。
他晃了晃沉重的脑袋,愣住了,很久没能回过神来。
自从安贵妃在墨城被折磨死后,这墨城别院就只剩他一个人。
而今他已年过七十,风烛残年,大夫还是每日来给他请脉,一旦他有病,大夫便倾尽全力给他医治,他想死也没有门路,这里的一草一木一窗一门都是为他量身定制的,与当年的栖凤宫内殿极为相似,只是过了这么多年,破败了许多。
别院外守着赤焰卫,是他儿子派来的。
他把他关在这里,不许他见天日,也不许他死,他要让他活着受折磨。
燕知安迟滞的按了按拉扯得发疼的胸口,这些年,他老了很多,浑身上下到处都是病痛,最折磨的是夜里那无尽的噩梦,梦里那些年不堪回首的过往,早就让他精力交瘁了。
他幽幽叹了口气,走到破烂的屋子里,找了把椅子坐下。
这几步路的功夫已叫他狠狠喘了几口粗气。
昨个夜里受了风,外面下了半夜雪,他惊醒过来发现自己没有盖被子。
第二日他就有些发烧,大夫今日破天荒没来,他便在床上躺了半日,清楚的感觉自己这具年老色衰的身体在一步一步走下坡路。
他意识不清,昏昏沉沉的闭上眼,口渴得厉害,仿佛又回到了当年他还年轻的时候。
那时新朝初立,他经常在御宸殿处理政务。
每日忙完,便会问一声。
“德祥,皇后睡了没有。”
依旧没有人回他的话。
他有些恼怒的皱了皱眉头,猛地睁开锐利的眸子。
空荡的房间里,家具杂乱不堪,布满了灰尘,他惯常不会动手收拾这些东西,没有人伺候,这里便乱成一团糟。
眼前是一面上了锈的铜镜,隐约能看出他佝偻的身影。
花白蓬乱的头发和胡子,苍老无状的面容,还有那双早就没有了年轻时灵气逼人的眸。
他突然惶恐的奔到铜镜前,褐斑点点的老手扒在镜框上,难以置信的喃喃自语道,“我……我怎么这么老了?”
“阿云!你快看啊!我……我怎么突然间就这么老了啊!”
他像是在做梦,又像是如梦初醒,呆滞泛红的眼神过了很久才略恢复回来。
是了,他突然想起,德祥是他身边得力的大太监,在很多年前就已经去世了。
那些跟在他身边的人,死的死的,被他杀的杀,关的关,好些人只在他脑海里留下了年轻时的模样,他根本记不起他们年老的样子。
他忽然忆起一些事来,阿云在逃宫前的某一个夜里,派人来找他说要见他一面。
他“勉为其难”答应了,整理衣衫,重梳发髻,欣然赴约,期待能与她稍微缓和一下冰冷的关系。
然她并未对他说上几句甜言蜜语,反而殷切的叮嘱了几个人几件事。
“我身边这些人大多是武将,他们没有那么多心思,耿直不懂转弯,若得罪了你,还望你能大度的饶他们一条命,流放到西北做个小兵也是好的。”
“徐家这些人世代骄矜,素来不会低头,大炎是新朝,能规劝的我便劝,若劝不了的,你只管罢黜他们的官职,不叫他们在权力的漩涡里陷入党争,徐氏永远不会为帝,不会夺帝权,你放心。”
“谢家只是商户,与我的交情也不如尔尔,你先前暗中拔除谢迎的势力我只当没看见,之后徐氏不会再与谢家往来,谢迎已死,我本意让她的女儿嫁给阿珩为妻,如今我却另有打算,江太傅的女儿比那小姑娘更合适,你若在乎阿珩,便对他的婚事上上心。”
说到最后,女子微微叹了口气,她白皙的脸上未见哀伤,只余淡淡的看破一切的释然。
史书千叠……多的是鸟尽弓藏兔死狗烹的典故。
她天真了十几年,以为燕知安与那些愚昧短见的帝王不同。
然而,终归没有不同……是她看错人了。
“至于谢初霁……让他回老家徐州吧,他是徐州人,为我断了腿,如今已是个废人了,就算让他回徐州,他也不会威胁你什么。”
“就这样吧,我累了,劳烦皇上走这一趟。”
他曾以为,我之夫妇,譬如飞鸟,暮栖高树,同共止宿。
后来才知,这话还有后八个字,有缘则合,无缘则离。
兰因絮果,莫过如此。
燕知安身子重重地跌倒在椅子上,望着镜子里苍老得像一棵老树的自己,哈哈哈大笑了起来。
他这一生也算是跌宕起伏,传奇壮大,从一介卑微的贱奴成为一代新朝的天子,他没什么不满意的。
只是,活了这么久,当了那么久的皇帝。
他看似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拥有娇妻美妾,最优秀的儿子女儿。
可到最后,他却什么也没得到,甚至还不如谢初霁那个残废在阿云心里的地位。
三更天,外面打更的响了三声。
乌鸦停在枝头,扑棱一声翅膀。
他目光恍惚的抬首往外看去,想起那个早逝的女人,心口像是被拉扯一般,疼得人头皮发麻,他用力按住胸口,只恨不能将这儿挖开,将那颗还在为她痛苦不堪的心脏挖出来捣个稀巴烂!
“徐抱云……为什么……你已经死了几十年了,还要缠着朕?”
他知道,她没有走,她一直在他身边冷冷的看着他。
毕竟当年那桩巫蛊案是他亲手布局谋划,亲自将她逮捕的,她心底有恨,对他有怨。
只可惜看到她默不作声被人带走时,他心底没有一丝畅快,他甚至恼恨她为何不肯多辩解一句!
她凭什么用那种悲悯可怜的眼神看着他?
她凭什么?!
她当真以为没有了她和徐氏,他燕知安就什么也不是吗!
她错了,她大错特错!
他燕知安的王朝不需要徐家!
所以他雷厉风行的清算了徐家,打压谢迎的商业帝国,想方设法培植自己的势力,安排安贵妃入宫与她分权,甚至让安贵妃暗地里安排了谢迎与傅言溯意外身死……
他以为自己早已不爱那个女人了,可得知她从宫中逃走时,他还是勃然大怒,慌得手足无措。
他召集了玄鹰卫,让他们去将她捉回来,又命人去捉拿她最疼爱的儿子。
他想着,就算她对他也没了爱,总还心疼两个孩子罢?
可她一心求死,在风雨庙里,留下那半壁墙的边关部署图,从容赴了死。
玄鹰卫从风雨庙里带回来一具几乎被烧焦得看不出人形的尸体,他怔怔的看着那具焦尸,心脏抽疼得差点儿昏过去。
“阿云……”
燕知安像个孩子一样难受得几乎哭出声来,手指剧烈的颤抖着。
这个可怜的老人蜷缩着倒在冰冷的地上。
自从徐抱云死后,他便没有过过一天安生日子。
他对她的疯狂思念也是从她不肯留他一具全尸开始的,是以他找到了精通玄术的术士苏梦池,不惜一切代价修仙炼丹,找寻复活之法,又或者与神鬼通灵的法子,他要重新找到他的阿云,他要让他的阿云重新活过来,心无芥蒂的留在他身边。
“陛下与皇后娘娘其实还有一世缘分。”
苏梦池的话给了他无限希望,他不止一次的想过早些去死,早些去见他的阿云。
“但陛下这份缘,风雨飘摇,容不得半分闪失,从现在开始,陛下要听臣的,臣让陛下做什么陛下便做什么。”
“好好好,只要能让朕再与阿云做一世夫妻,朕什么都听你的。”
凄冷的风雪从窗外吹进屋里,四处黑漆漆的,仿佛每一个阴暗的地方都站着一道冤魂。
燕知安瑟缩着身体,褴褛的长袍无法遮住他高长的身体。
他惶恐不安的盯着窗外那只周身漆黑的乌鸦。
苏梦池说过,他的命很长,不会轻易死,只是会受些折磨。
那时他是手握大权的天子,根本没将他的话当回事儿,谁能折磨他?就连谢初霁那个瘸子都自戕而死随阿云去了,谁还能折磨他去!
如今才明白,他死不了,才是真正的痛苦。
日复一日,夜复一夜的活在过去的回忆里,锥心刺骨的痛。
在这墨城别院被监禁了数十年,他终于心力交瘁,孤单寂寞得厉害……每一日都活在对徐抱云的愧疚之下。
越老,他越害怕去见她。
怕她仍旧恨自己,怕她不肯原谅,怕她连见他一面都不肯。
数不尽的千秋岁月,他根本不敢想象没有她的日子该怎么活下去。
他无数次想,倘若老天再给他一次机会,他绝不会再打压徐氏,一定会同他的阿云好好携手,就像他们刚成婚时说的那样,白头偕老,恩爱不疑。
燕知安在脑海里回想起他们洞房花烛夜那日,嘴角牵了牵,勉强从地上爬起来坐到冰冷的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