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协清了清嗓子,试探道“郗卿此奏,朕以为还有些需要商议……如今朝廷威信难及四方,只可以恩御下,以安人心。若是用威、动辄罢免官职,则需辅之以用兵——否则四方之人视朝廷诏书如无物,岂不是愈发有损朝廷威严?”
刘协这番话,也是尽其所能说得委婉了,以免流露出对皇叔的直接偏袒。
他也不说该不该罢刘备的官职,只说现在这个情况,如果是对外镇诸侯有好处的诏书,那么他们一定会奉诏。而对于外镇诸侯纯粹有害无利的诏书,他们拒不奉诏,还能找出一堆借口,丢脸的反而是朝廷。
曹操要罢免刘备的官,还是得先想想怎么在战场上击败刘备。如果军事上做不到,文斗也是白费。
刘协这番话用了不少脑子,本以为郗虑会反驳他,引经据典找借口拒绝。他脑中还在琢磨着如何进一步挣扎。
谁曾想,郗虑却直接借坡下驴、部分采纳了他的建议
“陛下高瞻远瞩,见识超卓,令臣大受启发。臣细思陛下之言,顿觉昨日之论,确实颇有见不到处。
既如此,可驳回臣昨日所奏涉及外臣的免官之议,只论其余升官、调任之议。”
刘协直接一愣,又试探确认了几句,才明白郗虑这是放弃了“免去刘备车骑将军之职”的奏请,只坚持“让刘艾回来当宗伯”的奏请。
刘协略一琢磨,终于明白他们要干什么了,不由追问“但据朕所知,要让刘艾重任宗伯,岂不是要削去刘备的宗伯之职?那不又回到了此前所顾虑的情况……”
郗虑打断道“臣并未请求陛下免去刘备的职务,只是调任。刘备身负数职,宗伯事务已无力兼管。”
刘协“但是朕听说,刘备如今对宗室事务颇为上心,在沛郡还曾……”
郗虑“陛下!陛下可能是忘了朝廷法度,臣愿意提醒陛下宗伯掌管的,乃是在世宗室的事务,那些故去百年甚至更久的汉室先代诸王,并不在宗伯掌管之列,反而应该是由太常卿奉祀。
太常掌礼乐、祭祀,为九卿之首。此前刘备任宗伯时,便是将前任宗伯刘艾调任升为太常卿。现在刘备百忙之中,活人宗室的事务不去管,偏要管死了几百年的宗亲的事情,那就顺水推舟让他当太常好了,让刘艾回来当宗伯,也是人尽其用,体现陛下对外臣的施恩。”
刘协被郗虑这番精心设计过的话,说得哑口无言。
确实,宗伯改任太常,这理论上是升职而非降职。
太常虽然实权很小,但名义上就是九卿之首。正所谓“国之大事、在祀与戎”,礼部类的职务自古都很清高的。
而且这次是刘备自己有那么多活着的汉室宗亲的事务不去管、偏偏收复了高祖龙兴之地后,要重新安葬沛地的梁孝王,都是死了几百年的古人了。
这可不就被曹操这边的高人,尽其所能发掘潜力,找到了借口,要名正言顺把刘备的宗伯升官为太常卿你那么喜欢管已死的古人的事情,以后就让你专管宗室死人好了。管宗室活人的权力,请交出来。
刘协又挣扎了一下,无奈郗虑已经图穷匕见。刚才的温吞水好说话,全部渐渐隐去,露出了寸步不让的狰狞本色。
最终,刘协只能全盘按郗虑的暗示办,下达了诏书驳回免去刘备车骑将军之职的奏表,并且申饬上表之人。同时,考虑到刘备的“个人兴趣”,把刘备的宗伯升为太常,然后让太常刘艾回去当宗伯。等于时隔数年后、俩人重新把职官换回来。
诏书走完流程后,立刻被下发各方不提。
当然,这一招曹操方面虽然高明,但刘备方面的谋臣,也绝对不弱。无论如何,这个政治层面的宣传,刘备阵营都是非做不可的,是上大分的。
就算曹操下诏了把刘备的宗伯调任太常,刘备也依然可以拒不奉诏——没人规定外镇诸侯只能说降职的诏书是“违背陛下本心的矫诏”,升职的诏书,你也可以说是矫诏的。刘备方面的策略,是从此以后的诏书,一概不受,不管好的坏的。
曹操这一手,对刘备完全无效,但是对刘表、刘璋会有一丁点用。如果刘表、刘璋想反抗刘备,那么曹操这份诏书,就可以给他们一个借口。
如果将来刘备打着宗伯的旗号插手刘表、刘璋的内部事务时,他们要激烈抵抗,这时候就能把曹操的这封诏书拿出来,略微抵挡一下,说刘备已经不是宗伯了,别来管我们的家事。
说白了,到了这一刻,最终的结果就是刘备、曹操双双逼着天下所有刘姓诸侯明确站队。
当年的董承衣带诏,有些人还在装聋作哑,既不承认也不否认,和稀泥。
这次这个稀泥是绝对和不下去了,一定要表个态。
正反面的说辞,都已经摆到台面上。想相信哪一个,都可以。
反正人类只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事情,哪个对自己有利就信哪个。
没人能叫醒一个故意装睡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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