帛逸心里一“咯噔”,对于晋阳上官家有名的那件至宝,他略微是知道一些的,也明白父皇一直都为这宝贝上着心:“那些都是大人的事,我也不甚懂得……”有些发急的脱口启言。他只是很想哄这个小姑娘开心,此时他心里被种下了蛊惑,满满的就只有眼前的小姑娘,“好了好了你别生气!我,我替父皇给你赔不是就是。”话未落便一舒袍子抬手对她连连作揖。
小姑娘侧过眸子盯着他看了半晌,忽而“嗤”地一笑,抬指曲了兰花点着唇兮好不嫣然可喜。
她已没有了脾气,因为她对眼前这个好看的二皇子,映像诚然还不错:“我不生气。”音腔变成了小俏皮,“因为我已把宝贝……哝,碧玺引魂兔给偷出来了,你看!”说着屈指探进勾了一圈淡玉花边儿的荷叶袖摆里,须臾,一只扳指一般大小的茕茕白兔在她掌心处被托出来。
被浸在溶溶烛影里的四野景致登地便发散出五彩的光,仿佛琼台仙境、宇宙蓬莱,云蒸霞蔚、日月齐升!
而这耀目光晕只有一瞬,一如它来时一般的突兀,转瞬便又齐齐幻灭、熄落,被那小小的兔儿给吸纳进了寸长的身体里。
帛逸被惊得瞪大了眼睛,一惊诧就容易纵性,一纵性就失了威仪:“你你你,你一个连武功都不会的小姑娘,你就敢……”说话都变得有些结巴,有些语无伦次,诚不知是被方才那于兔身喷薄出的大放异彩所惊蛰、还是被这小姑娘的大胆举动所惊蛰,“快让本皇子看看!这兔子,这……”又骤地止言,忙皱眉解释,“本皇子不是有别的想法,就是就是,你们晋阳上官家用以做传家之宝的……这个碧玺引魂兔,在外名声都赶超了我勤政爱民的父皇!我甚是好奇,甚是好奇!所以想看看究竟是个什么样的珍馐物什。”
帛逸没有撒谎。
晋阳上官家,大楚三大世家之一,其根基可追溯到几百年前了。发源地为龙城晋阳,而其兴起却在京都。
那时大楚初定,四海之内宵小尚未除尽、人心亦难以稳固。有上官顺将军一心追随大楚皇者,破贼平乱、屡立奇功,其赫赫威名渊远传唱,一时乃为大楚一大传奇。
后天下渐定,楚皇再也离不开将军顺,也委实是当真感念,赐他高官厚禄、赏他百载无忧。
出于心底那份义气,也出于对似锦前程的春风得意,上官顺决定留在帝都为楚皇保驾护航,便将一家老小自晋阳迁徙皇都。
因有倚仗,迁都之后的上官一脉在皇城发展壮大,为官者、经商者、入宫为帝王妻妾者、与皇族结百年之好者不计其数;然因其家训之中“团结与人和”之告诫,上官族人各司其职却又团结互助,蒸蒸日上、百尺竿头,不见有半分紊乱失调。
可是好景不长,在神话一般的上官顺将军百年过后,气韵雄厚的上官一族却于一夜之间遭遇灭门!
家大业大,偶有结仇结怨者也是常情之事,倒也真真应了这“物极必反”之说。故天下只是扼腕慨叹,久而久之便也渐渐淡却罢了。
但其实真正为上官一族引来灭顶之灾的,乃是上官家传家至宝——碧玺引魂兔。
这碧玺引魂兔为上官一脉代代相传,供于祠堂里、传于历代族长。
这碧玺引魂兔是如何得来,因年代久远,渐渐已无人得知,然而它那赫赫威名却是传唱四海、不亚于神祗一般威猛骁勇的将军上官顺。
传这碧玺引魂兔可活死人、可肉白骨、可令逝者回魂、可将命盘逆转;修道之人得之则可白日飞仙,凡夫俗子得之则可延寿百载……总之,这碧玺引魂兔的威名随时代久远而愈传愈奇、愈传愈盛,百十年来引得天下之人尽皆向往、大动心思。
如此,上官一脉之灭族,与天下之人抢夺碧玺引魂兔委实是脱不开干系!
当年上官一脉也有少数族人侥幸逃脱灭族惨剧,流离颠沛、凄惶不堪的重又迁回晋阳老宅。当代族长为保上官族人后世安稳,痛定思痛,决定毁掉这惹引天下人心思大动、以至争抢无数的所谓至宝,于是将碧玺引魂兔掷于火海直烧了七七四十九天,方才烟灭灰飞。
当日繁华,后又如此惨淡,当世之人无不唏嘘……
然因上官族人骨血里与生俱来的自强不息、加之大楚皇者的厚待,随光阴流转,晋阳的上官一族又于当地逐渐发展起了新的势力,百尺竿头更进一步,终渐成为当地根深蒂固的大门大户。
与其它两大世家相比,上官便如一个退世隐世的顿出红尘之智者,稳扎稳打径自延续着自己的悲喜、谱写着自己的传奇,百年来再无大忧。
看来那天下人都念着想着的传家之宝,真真委实不是一个吉祥的好东西……
照理儿这碧玺引魂兔早在百年前便被毁掉,谁知就于近年,忽又流传出碧玺引魂兔重新现世的传言!好在这传言只被耳目通透的皇族之中少许高位得知,故并未再度于这天下掀起什么轩然大波。
不错,此次楚皇借着巡视之名躬身来到晋阳,以上官府作为落脚点,其意实是欲向上官索要这件至宝!
帛逸因得父皇宠爱而时常伴驾,对于这些传言也是略略耳闻,并摸不清这几分真与几分假。然而眼下亲见小姑娘手里托着那传家之宝,方恍然明白了传言的真实性!
聪颖多计如上官,原来百载前上官并未毁去家传至宝,而是为避风波、为求安稳,故意造出痛定思痛毁去至宝的假象……只是上官骗过了天下人,却始终都骗不过号领天下的皇族上殿!
“传说我家这传家之物可活死人、可肉白骨、可令逝者回魂、可将命盘逆转。”小姑娘清越中含一抹薄笑的语气,唤回帛逸悠远的思绪。帛逸侧首,见她悠悠然屈指轻轻抚着卧在掌心里的白兔背脊,似在逗弄一只常伴身侧的活脱宠物,十分玩味的一挑黛眉勾唇顾他,“你信么?”
帛逸敛目蹙眉辗转一阵,答的滴水不漏:“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语尽抬目去细瞧那兔,见是一整块儿上好羊脂白玉璞雕琢而成的乖灵之物,通身雪白晶莹,雕工精细到可辨剔透兔毛。那白兔两只长耳一只竖起、仿佛在聆八方四海朝贺之声,一只向后躺倒、似乎在享红尘悠然之悦,下颚前伸、小口似张非张,四蹄蜷曲,无比乖憨灵秀的盘卧于地,一眼望去纵是身量只有寸来长,却也栩栩如生的恍如活物一般令人震惊可喜!最出彩的便是一双发青发玉的眼招子,相对着光影明暗的格局可散耀出时浓时浅的幽幽华光,好似美人顾盼婉转的一瞥秋波。
虽委实可喜、可爱、可叹,只是……只是一看就是一只普通的玉兔,镶着夜明珠的眼睛,雕工刻工委实了得,但根本没有外界传闻的那般神乎其神!
若这当真便是声名远播的碧玺引魂兔,那么当年上官一族因它而险些灭门,则是委实的太不值当了!
“既然爹爹已经答应将这宝贝兔子献于皇上,我也是守不住的。”小姑娘敛了敛眸子,纤长羽睫在灯影里翩然出蝴蝶羽翼样的影像斑斓,“原想着干脆把它毁了省得生这闷心气!但小皇子……”她秀眸微扬,春山眉黛低,对着帛逸柔然一笑,满满尽是烂漫天真,“你给我的映像还不错,哝,我就把它送给你了!”
“啊?”帛逸没想到这美丽欢脱又十分有胆魄、有骨气的小姑娘,居然……她居然能把碧玺引魂兔的与舍与得看得这般清浅!好端端的说要送,便是真要送给自己么?
帛逸只有一十一岁,这个年纪半大不大的,到底还有着孩子的稚嫩气,没过脑过心就摆手连连:“不行不行,这是上官家祖上传下来的东西,我不能要!”
可这人一急就难把事儿给办个周全,他没注意小姑娘这时候正把兔子往他这边儿递过来,而他又只顾着摆手回绝,于是一个没接稳,那整块儿上好白玉璞锻造而出的碧玺引魂兔,便直直往地上给坠落了下去!
“哗啦——”
那是比流水还要清越泠淙的声响,却充斥着莫大的惶恐、缪绕着十分的绝望。
这件已在上官家老宅祠堂里供着养着受了百年香火,传了一代又一代,沐风栉雨几世沧桑轮转,经历与眼见了太多福祸,也不由己的引出惹出太多福祸的碧玺引魂兔,至此终于随那极富戏剧性的无心一摔,而在刹那碎成一地晶耀琐碎;情仇恩怨,一晌全消!
屋内空气因了这突兀变故而“滕”地绷得又紧又死,谁也没有想到居然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二人错愕,又许久后小姑娘最先恍了恍神复苏过来,皱着眉心摇摇头徐念一句:“罢了,罢了,此乃天意……”她秀丽的面孔蒙了一层微冷的风霜,这般老成与茕黯的神色,与她九岁的年景着实不相符。语尽不曾再有太多关乎悲喜的一轮变幻,眸色往那残缺破碎没了原貌的玉兔碎片间扫了一眼,转身便走,不吐一字。
帛逸见她要走,心口莫名其妙就狠狠的一揪一痛,牵着扯着十分着急:“姑娘是上官家的哪位小姐?”忙在她身后脱口急问。他方才听到她称上官老爷一口一个“爹爹”,心知必然是这上官世家里的一位小姐。
小姑娘没有走心,足步未停随口便道:“我叫殊……”又猝地驻下步子顿了一顿,黑白分明、若天将晓的灵灵眸子微动几动,心道这兔子乃是我偷出来并打碎的,我的身份若是被他知晓了说出去,万一日后害我受到牵累可如何是好?毕竟他是皇家的二皇子,又与我仅有这样一面之交,着实有些危险!却不如把他哄过去,到时候即便这捅出的篓子被追究起来,他一见那以为的人并不是我,心知是我哄了他,也找我不到了!
于是抿抿唇兮铮然回眸:“我是上官家五小姐,上官忻冬。”嫣然巧笑、顾盼剪水,足髁袅娜一转,临别时于帛逸处落了一瞥惊鸿善睐多情的清丽眸波。
门扉“吱呀——”一声嘶哑叫嚣,四野重陷入夜之静好。被朗春月夜埋天葬地的经纬包裹着,一切一切温柔的晃碎了心扉。
帛逸不由唇角上扬,俄顷便又感到一股彻骨入心的惆怅!伴有微苦低回,伴有血脉喷张,伴有陡旋而起的那么那么浓墨重彩的深厚执念……我要得到她,我要她!
他突然在心里这么对自己说。
烛焰袅娜,朱颜犹在,没有谁察觉到,铺着水墨青石砖、点着红碧花纹饰物的地表上,一缕青烟于那碎了的碧玺引魂兔间轻微缓慢的升腾起来。一圈一圈、一缕一缕,十分低调、十分沉默,似乎带着诡异而又缱绻温存的一抹笑意,于无声无息处渐渐撒化在了无垠的夜之空气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