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短短的十秒钟里,肖尧在内心拟定了一个过关的大致策略方向。
他准备好面对这位女裁判官了。
“朝闻道,夕死而可矣。”肖尧一脸肃穆,沉声道。
“什么?”郁丽华怔了一下。
“我呢,从小就是一个特别喜欢胡思乱想的人,”肖尧一边用力咀嚼着口里的西瓜,一边慢吞吞地,边想边说:“会想一些诸如我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人生的意义之类的问题。”
“嗯。”郁丽华本来都站起身来了,又重新坐了下来。
“我会思考自我意识的本质是什么,‘我’是谁,‘我’为什么是‘我’,诸如此类的问题。”肖尧故作一本正经地说:“想到这些,我就开始陷入迷茫,疑神疑鬼。”
郁璐颖看了自己一眼,欲言又止。
见郁丽华听得专注,肖尧便继续说下去:“而在其中,我想的最多的就是,到底‘死’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我问了我的爸爸妈妈,他们都告诉我,死了就是什么都没有了,什么都不知道了。能回答我‘死亡’到底是什么感觉的人,都已经回答不了我了。
“童年的时候,当我知道‘我总有一天会死’这件事情以后,我就吓得成夜焦虑,睡不好觉——就是那种虚无的恐慌感,我不知道这么说你们能不能理解。”
“人固有一死,我们也都是普通人,没必要焦虑。”郁璐颖插话道。
“我想象着我死后的情形——地球依然在转动,太阳依然每天东升西落,河水流动,瀑布飞流直下三千尺,城市里熙熙攘攘,人们往返工厂和住房,一切的一切,都在照旧,只是其中没有一个‘我’了。我想象不出来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每次想象这种……‘没有感觉的感觉’,都只会给我带来虚无的恐慌感。”
郁氏母女都没有再插话,两个人都在安静地听着,房间里除了肖尧的说话声,就只剩下挂钟的秒针走动时的“咔嚓”声响。
“所以我不知道,”肖尧继续说道:“在无可避免的死亡面前,这样的人生,除了享乐以外,还有什么东西是有实际意义的。”
“不用这么消极吧?”郁璐颖担心肖尧的消极言论会给母亲留下坏印象,委婉地提示道。
可肖尧却自顾说了下去:
“别人告诉我,虽然我们都会死去,但是我们可以有留给后人、后世的东西,让我们自己可以没有白白来过这一趟,让我们自己的精神永存。
“可是,人类自己都总有一天会死去,太阳总有一天会氦闪,变成红巨星,吞噬整个太阳系,什么都不会留下的。
“就连这个宇宙自己,有一天也会蓝移,坍缩,死去,最后成为一个奇点。
“在刘慈康的小说《朝闻道》里,史蒂芬霍金最后问出了一个终极的问题:‘宇宙的目的是什么?’结果那外星人代表自己也回答不出来,满脸悲哀地说,‘我怎么知道’。
“在我上初中的时候,我痴迷粒子物理和化学,真的,阿姨,别看我这样,我初三的时候,曾经在一次月考里,拿过全年级唯一的化学满分。
“原子物理,量子力学,化学,弦理论……这些东西我不管能不能看懂,我都在卖力地啃,我以为我掌握了这些知识,我就离宇宙的本质更近一步了:而这种寻求真理的感觉,会让我觉得心安。”
“我能懂。”郁丽华柔声道。
“但是最后,我发现,我学的越多,我不懂的也就越多。不仅仅是我自己,我们人类离大一统理论也还远得很……
“物理学不存在了,”肖尧回忆起自己所看过的《叁体》中的片段:“物理学从来就没有存在过。”
“肖尧,你到底想说什么呀?”郁璐颖不解地问。
“今天上午的课程,给我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不瞒您说,我到现在,我整个人,心情都是激动的。”肖尧突然用诚恳而又澎湃的语气说道,这种语气甚至令他自己都快信了:“您知道为什么吗?因为有人对我说,死亡并不是一切的结束,只是一个通往永恒新生命的起点,因为有人对我说,我们的人生,我们的世界,我们的宇宙,在至高者那里,都是有意义的。
“我们可以找到人生的意义。
“从前的我,只是把这些都当成封建迷信,不屑一顾。但是如今我却能感受到,这是另一条通往真理的途径,”肖尧说:“这种崭新的,看待这个世界的方式,让我觉得非常感兴趣,而且很受安慰。”
肖尧看到郁丽华的脸上,露出了真诚的笑容:“好,很好。”
oK,过关,奏乐。
郁丽华满意地出门以后,肖尧精疲力竭地瘫在了沙发上。
郁璐颖却用一种非常奇怪的目光,死死地盯住了自己。
“怎么啦傻妹?”肖尧拎过自己的书包,将卷子拿了出来:“开始学习吧?”
“肖大哲学家,你跟我妈说的那些话,是真心话?还是糊弄她的?”郁璐颖站在原地,没有动弹:“你要跟我说实话。”
“实话就是,”肖尧把文具盒打开,将里面的水笔抽出来:“是糊弄她的。”
“喔。”
“也是真心话。”
“……喔?”郁璐颖慢慢走过来,在饭桌旁坐下。
“对我来说,”肖尧向郁璐颖解释道:“自从见识到了那么庞大的一个阴影世界之后,我的确在重新建立对世界的认知。”
“嗯。”郁璐颖说。
“对我来说,”肖尧注视着郁璐颖的眼睛:“在亲眼看到了那么多歧路之‘影’后,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渴望相信正道之‘光’的存在。”
“嗯。”
“朝闻道,夕死而可矣,”肖尧说:“我真的是这么想的。我和你妈妈说的那些,对死亡的恐惧,对永恒的渴望,对宇宙和存在的迷茫,对意义的追寻,全都是真心话。但是对我来说,世界上有那么多的哲学,那么多的理论,我还太年轻,读书还太少,现在暂时还不能确定,你们的‘道’就是那个‘真道’。”
“你怎么忽然那么喜欢说‘对我来说’?”郁璐颖抿嘴笑道:“不过,我懂你的意思啦。学习吧。”
“但是,我愿意相信。”肖尧望着少女如天使般纯净的面庞,忽然心念一动,脱口而出:“我愿意相信你。”
“什么?”郁璐颖不解。
“你那经上有一句话,我也是无意中看到的,非常喜欢。”肖尧说。
“什么话?”
“你的民族,就是我的民族;你的天主,就是我的天主。”肖尧说。
“啊……”郁璐颖像是被电了一下,呆坐不动。
“听明白了吗?”肖尧露出了一抹微笑。
“什,什么啊?”郁璐颖看起来慌了。
“郁璐颖,”肖尧伸出双手,按在她的两肩上,故意用含情脉脉的语气说道:“看着我的眼睛。郁璐颖,你的民族,就是我的民族;你的天主,就是我的天主。”
郁璐颖半站起身来,上半身前倾,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凑了过来,如小鸟一般,在肖尧的脸上啄了一下。
肖尧屁股下面的椅子发出了在地板上摩擦的刺耳声音,少年捂住自己的脸颊,像被打了一耳光那样,呆呆地坐在那里。
“发什么呆?”郁璐颖重新坐回自己的位置上,将脸蛋埋了下去:“即便物理学不存在了,物理考试依然永生——把卷子给我拿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