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听大块头说,长脚和他女人刚搬到新康里的时候也不是这样子的,但自从租了爷叔的房间,三个人一起搭伙之后,那吃东西是一天比一天怪,甚至“迷恋”上了臭冬瓜、臭苋菜梗这种东西,两个苏北人活脱脱变成了宁波嘴巴。
上海弄堂就好像这座海纳百川大都市的缩影,五湖四海的人们聚在一起讨生活,有柴米油盐,有酸甜苦辣。
时代浪潮涌来的时候不会和任何人打招呼,新世纪的华夏大地永远在瞬息万变,作为十三亿个体中的一员,如果不想被拍死在沙滩上,唯有自己率先做出改变才行。
周清茹走上楼梯,途中还瞟了一眼后楼里面,发现婶婶朱红娟正在看电视,从画面上判断应该是某部琼瑶戏,而周学根则是坐在旁边读着新民晚报,这是他多年来雷打不动的饭后习惯,如今就算下岗了也还是坚持着。
“茹茹回来啦,今天外面热得要死,你要么先洗把脸,我去给你把晚饭热一热。”
哪怕已经蹑手蹑脚,周学根还是第一时间注意到了周清茹,二话没说放下报纸就要下楼去开火煮饭。
心里有事的周清茹赶忙说自己放学回来的路上已经和萍萍吃过了,随后便加快步子往三层阁走去。
一般这种情况下朱红娟总会适时地“嘲讽”两句,比如什么“家里头有饭还在外面吃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有钱在外面吃饭平时不知道帮家里买买菜”之类的话。
但今天周清茹这位婶婶显然彻底沉浸在了电视剧当中,从头到尾都没发表过自己的意见,就连一个白眼都没给周学根,看起来情绪是相当不错。
机会千载难逢,回到屋子的周清茹快速整理好了关于“4050工程”的资料,平复了下自己的呼吸,随后毫不犹豫地下楼,关上电视,抽掉报纸,把还蒙在鼓里的周学根和朱红娟聚到了八仙桌前。
“小居头,侬脑子是伐是瓦特了?叫阿拉去做生意啊?嫌必窝里巷额钞票特多了是伐?我晓得了,肯定是广州额小赤佬帮侬出额馊主意是伐?”(周清茹,你脑子是不是坏掉了?叫我们去做生意啊?嫌我们家里钱太多了是吗?我知道了,肯定是广州那个家伙帮你出的馊主意是吗?)
朱红娟横眉竖眼,声音尖锐,就差没跳起来给周清茹来一记“麻栗子”了。
而周学根倒是一言不发,拿着桌子上周清茹准备的“4050工程”材料仔细查看。
“婶婶,这个4050工程是上海市政府牵头的正经项目,专门就是为了帮扶我们这样的下岗工人家庭,你看这份名录,上面的创业项目都是时下最热门的,一般人想做都做不了。”
“现在从市里到区里,都在给我们这批下岗工人大开绿灯,所有申请的流程全部简化,各种税费统统减免,政府还会专门派人来全程指导,你说这种好事以前哪里会轮得到我们啊。”
朱红娟的反应早在周清茹的预料之中,不等对方插话反驳,她便连珠炮式地不断讲解“4050工程”的好处。
“这些资料都是我托萍萍她爸妈去市政府里面找人要来的,你们看,这个彩票站的项目,杨浦区总共就50个名额,现在光报名的人就有六百多人了,难不成这六百个人都是傻子?肯定是因为这项目真能赚钱才会抢着要做啊。”
“而且叔叔和婶婶你们都不是没能力的人,叔叔以前在厂里,绝对的技术骨干,年年拿标兵的;婶婶你在门市部也是大姐大,我之前到厂子里找你的时候可都看见了,那些经销单位的什么大老板,哪个不是见了你都服服帖帖的。”
“现在纺织厂关了,那是国家需要,大势所趋,就跟三峡建大坝要我搬家一样,没得办法,但政府也不会不管我们,现在的情况就是机会有了,但你得自己努力,自己争取,我觉得像叔叔婶婶你们这样有真本事的,就应该利用好这次机会,咱就找最能赚钱的事情来干。”
周清茹一席话说得掷地有声,她事先并没有打过腹稿,完全是即兴发挥。
这几日她不断钻研“4050工程”的政策和细节,越是深入了解越是觉得市政府的这一举措简直就是周学根和朱红娟这类人的福音。
看似下岗丢了工作,其实是给手上真正有“金刚钻”的人提供了一个更为广阔的平台,不再被相对固化的体制所束缚,而是一头扎进飞速发展的市场环境当中。
“茹茹,但我看这个4050工程的申请有条件限制啊,需要男性50岁以上,叔叔我可没到这个年龄啊。”
眼看朱红娟没有继续“发难”,周清茹心想有戏,而此时周学根也适时地插嘴,提出了一个“疑问”。
“叔叔你是不行,但是婶婶可以啊,你们都是协保人员,完全符合基本条件,到时候由婶婶来提交创业项目的申请,一样可以享受各种政策扶持和税收优惠。不过叔叔,我不得不说,咱家这大事情,还得靠婶婶,我们两个就是做小帮手的命。”
在周清茹的“糖衣炮弹”攻势下,朱红娟的情绪明显缓和下来,甚至还主动“抢过了”周学根手上的资料,似乎在寻找某个重要的信息。
“本金呢?申请这个什么4050项目不用本金吗?难道政府会出钱让我们做生意吗?”
周清茹微微一笑,心想婶婶果然最关心的还是钱,要申请创业项目,启动资金是回避不了的问题,也是最难说服朱红娟的关键,幸好对此她早已有了决定。
“婶婶,项目启动资金的测算表在这页,我挑出了一些投入适中,比较热门的项目做了标记,基本上预算都在三到四万。”
周清茹还没说完,就看到朱红娟眉头一皱,于是乎立刻甩出了“王炸”,正是一张存折。
“婶婶,这里是我的移民补偿款,总共两万多一点,我打算全部拿出来,作为申请创业项目的启动资金。”
此话一出,周学根第一个想要阻拦,却被周清茹一把按住了胳膊。
同样朱红娟也没想到这个平日里把补偿款看得牢牢的堂侄女竟然愿意“倾囊相助”,诧异地望着周清茹,嘴唇微动,竟是语塞当场。
“婶婶,我记得叔叔第一天把我带进新康里的时候说过:‘从今往后,这里就是我的家了’,那么既然我也是这个家的一份子,碰到事情了就应该一起面对,一起努力,而且我相信凭着你和叔叔的能力,这点本钱以后我们一定可以十倍百倍地赚回来。”
周清茹的话发自内心,年少时候的她认为,大山里的老屋,爸爸和爷爷奶奶的坟地就是家,所以她不愿意看到大水淹过来。
后来她觉得有妈妈的地方就是自己的家,所以王莺花的“远走高飞”让她悲痛欲绝。
再后来,杨守安告诉周清茹,只要这个世界上还有关心她的“家人”,那就代表家还在,没有丢,当她伤心、难过,需要帮助的时候,家人永远会是她避风的港湾。
周清茹一直都知道平时毒舌刻薄的朱红娟绝不是坏人,她刚到上海的时候,有一次放学回家为了省一点坐公交车的钱而选择了步行,结果一下子走错了路,等回到新康里门口已经是很晚的时候。
结果看到婶婶提了个大号手电到处在找她,朱红娟这人平时极爱面子,生活上又非常娇惯,属于会“作”的上海女人,可那天却顶着上海冬日的寒风,穿了个睡衣蓬头垢面地逢人就比画着问有没有看到个“这么高”的姑娘。
所以哪怕那晚狠狠地挨了骂,周清茹的心里都是甜的,因为她明白自己除了杨守安以外,又多了两个家人。
“好嘞好嘞,你们两个要是决定了我反对有啥用啦,真的是,还有钱不要你出的哦,要给弄堂里的人知道了我朱红娟做生意还要用侄女的钱,天天要被人家牵头皮了。烦死了,你们商量吧,我肚皮饿了,去炒两个菜吃吃。”
那天夜里准备去烧水洗头的长脚女人惊讶地发现这么晚了朱红娟竟然还在灶披间里烧菜,而且炒的肉片里搁了满满的小米辣。
她有些纳闷,心想周学根和朱红娟这两个连做红烧肉都要多加几块冰糖的人怎么就突然吃起辣来了呢?
「章节中部分内容注释:1)石库门有两个出入口,其中一个门连着天井,一般属于客堂间户主私用,楼中其他住户需要从灶披间这头的门进入,文中周清茹赶时间,所以直接从天井门穿过宁波爷叔的房间回家。2)麻栗子,沪语常用的一种比喻,用来形容用弯曲的手指敲击头部。3)协保人员是上海市在特定历史阶段为推进国企改革和产业结构调整,采取特殊分流安置办法所产生的特殊就业困难群体。“协保”即“协议保留社会保险关系”。4)“牵头皮”是沪语中的一个表达,其含义与普通话中的“翻老账、揭老底”相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