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达半个时辰,刘暮舟连霜草一击都没躲过。
临走之前,霜草让刘暮舟可以常去望江亭。
天黑透了,刘暮舟已经盘坐在春泉之上,一身雷霆是在疗伤。
霜草又未曾压境,即便只用了一成力,也远非刘暮舟能匹敌的。
此时忙碌许久的陆虚谷在早晨搭好的草棚里支起了锅,下了面条,自己没有先吃,而是望向刘暮舟,喊道:“恩公,吃饭吗?”
刘暮舟睁眼看去,眨了眨眼,反问道:“你自己吃的够吗?”
陆虚谷点头道:“够,我带了好多挂面。”
刘暮舟一笑,起身走了过去,草棚容得下两个人,只不过没地方坐,只能蹲着吃。
陆虚谷还是那样,笑起来一嘴大白牙。他将碗筷递给刘暮舟,“恩……”
话未说完,刘暮舟便摆了摆手,“别叫恩公了,你多大了?”
陆虚谷闻言,轻声道:“我乙巳年生人,四月十一生的。”
刘暮舟点了点头,“那我比你大,我甲辰年九月初九生的,别喊恩公了,别扭。”
陆虚谷闻言,“那叫你刘大哥?”
一声刘大哥,刘暮舟想起的,也就是好孩子了。
不由自主的吸了一口气,刘暮舟点头道:“好啊。”
两人并肩蹲在草棚底下,刘暮舟吃完了面后,轻声道:“虚谷,你为什么要帮我盖房子?你爹告诉你人要向阳而生,我觉得我挺向阳的呀!你不这么认为?”
陆虚谷嘿嘿一笑,端着碗跑去春泉下方的小溪,边洗碗筷边说道:“师父也说了,有时候我们不一定真的了解自己,要别人帮帮忙的。刘大哥若是个乐观的人,山洞之中起码会有一盏灯,起码会有一张不求舒服却能睡人的床,起码得有个能坐着休息的凳子吧?”
此话一出,刘暮舟当场怔住了。回神之时,刘暮舟竟然开始怀疑自己的从前,他问自己,到底是个向阳之人吗?
陆虚谷端着碗走回来,还是一嘴大白牙,笑意不止。
“刘大哥,我师父还说了,有些人不是心里暗,可能只是没人帮他点灯。”
说着,他望向刘暮舟,一脸诚恳。
“于情于理,我都应该帮刘大哥点一盏灯的。”
看着陆虚谷这般模样,刘暮舟心中便有了个疑问,可他想来想去,还是没问出来。
因为不忍心揭开这样的人身上的伤疤。
于是刘暮舟说道:“天黑了,快回去吧,明日再来。”
陆虚谷闻言,点头道:“那好,明儿我把上次去山下买的咸菜带来。”
陆虚谷踩着他的铁鞋,往山上走去。
刘暮舟正看他呢,结果雨下的太大,前面一根树枝突然间掉了下来。原本就没砸到他,可他偏偏一个箭步冲过去,一后背扛住了大树杈子。
刘暮舟皱了皱眉头,仔细看去,这才瞧见陆虚谷脚下是个被雨水打湿翅膀,飞不起来的小麻雀。
不知为何,刘暮舟像是看到了一面镜子,十分清晰的镜子。
从前的镜子都没有这么清晰,所以刘暮舟觉得自己还算眉清目秀。今日所见镜子,清晰无比,一看之下便觉得自己,面目狰狞。
刘暮舟深吸了一口气,转头看了一眼挖了一半的地基,于是抄起镐头,在雨中接着挖了。
陆虚谷挖过的地方,横平竖直,没有一丝杂土。刘暮舟有样学样,速度也不是很快。
方才陆虚谷救下麻雀之后,脸上洋溢着发自肺腑的笑容。刘暮舟自认为是个侠客,也救了许多许多人了,却觉得与陆虚谷相去甚远。
但这个区别在何处,他暂时想不到。
独台那场幻境,甚至比不上陆虚谷这面镜子。
也不知道是怎么一对夫妇,竟然养出陆萃潼与陆虚谷这么两个性格全然相反的孩子的?
一夜光阴很快过去,雨也停了。
天蒙蒙亮时,提前上完早香的陆虚谷便来了。他见刘暮舟扛着石头往已经挖好的沟里填去,赶忙跑去草棚,拿起锤子去垒地基。
他都没说话,只是做事而已。
大约又过去了一个时辰,天光大亮。
陆虚谷这才说了句:“刘大哥,不是要去望江亭吗?要一起去吗?”
刘暮舟点头道:“好啊,顺便去附近城镇,买点儿木匠用的东西,既然要盖房子,就盖好点儿。主要是买点儿酒,买点儿旱烟。你有什么要带的吗?”
陆虚谷笑着摇头,“我不用,我需要的,师姐都给我买了。”
两人结伴下山,大雨将山路的泥泞冲刷得干干净净,露出一些用手都能掰开的碎石,鞋子绝不会沾染泥泞。
但山上的石头也被冲松了,就在一处石壁下方,两人聊着曾在此地作诗的名人,刘暮舟却突然察觉到上方一块儿大石头松动,已经要掉下来了。
他正要抬手以剑气将其击碎,却见一头硕大蟒蛇疾驰而来,缠住了即将滚落的山石。
动静之大,使得陆虚谷也抬头望去。
大蛇吐了吐信子,陆虚谷则露出他那一口大白牙,笑着说道:“小花,你该冬眠了,就别出来了。”
大蛇将石头挪去一边,又吐了吐信子,而后朝着陆虚谷微微摇了摇尾巴,似乎是在告别。
刘暮舟啧啧称奇,问道:“你跟这山中精怪很熟悉?”
陆虚谷闻言,笑着点头:“是啊!它们都是师父点化的精怪,通人性的。刚才那个是小花,瞧着五大三粗的,其实胆子很小。有一年西边儿镇子里的采药人走错路去了后山,它想救人的,结果被人砍了几柴刀,我见它的时候它一身的血。后来我帮它治伤,我们就成朋友了。”
大蛇拦山石,这是刘暮舟第二次见到。
所以他拍了拍陆虚谷的肩膀,笑着说道:“它们都知道你是个好人。”
陆虚谷闻言,立刻答复道:“你不也是?我只是帮小忙,刘大哥救的可都是人,我怎么比?”
刘暮舟却突然一愣,昨夜一晚上没想明白的问题,此刻居然想明白了。
于是他摘下酒葫芦灌了一口酒,呢喃道:“虚谷,不一样的。同样是做好事,你做好事是因为你善良,可我不一样。”
陆虚谷一脸疑惑,“做好事不就是好人了,不善良的人又怎么会做好事?刘大哥你把我说糊涂了,有什么不一样的?”
刘暮舟又灌下一口酒,摇头道:“就是不一样,我做好事,是因为我想做个好人。你没有目的,我有目的。其实你说的对,人不一定了解自己,有时候是需要照照镜子的。就像从前我从未发觉,我帮别人,只是想尽量做个好人。”
因为答应了宋伯,要做个好人。
说话时,两只黄鹂在林中鸣叫。
陆虚谷满脸笑意,“刘大哥你看,那是大黄跟小黄。”
说话时,又是一道鸟鸣,结果陆虚谷突然跑了起来,一边跑着,一边喊道:“少白头你别跑!是不是又抢人家窝了,你自个儿搭一个不行吗?”
陆虚谷一路小跑,等刘暮舟走到他身边的时候,已经到了望江亭分叉口。
陆虚谷冲着刘暮舟一笑,开口道:“我先下去了,待会儿刘大哥是回来一起登山呢,还是自己回去?”
刘暮舟轻声道:“一起吧。”
陆虚谷点了点头,然后往下方走去,可走了几步,他又跑了回来,冲着刘暮舟喊道:“我听说一个不那么好的人装了一辈子好人做了一辈子好事,也算好人。所以,我觉得刘大哥做好事,当然是好人。”
刘暮舟无奈招手,“忙你的去,我什么时候说我不是好人了?”
转身走到亭台围栏处,望着那条冬日春江,刘暮舟呢喃道:“我只是突然发现,我做的好多事情都是因为我想做个好人。那些行侠仗义,好像都是在我想做个好人的前提下。从小到大,我好像并不对什么事情特别感兴趣,我勤快是因为没办法……所以你说得对,我并不向阳。”
当然了,喜欢钟离沁这件事,没有任何前提,就是喜欢。
此刻台上刘暮舟一人而已,他转身望向望江二字,心神瞬间便被扯入一片奔流不息的江水之中。
但这次,他并未沉溺其中,也并未顺流而下,而是踏着汹涌江潮,逆流而上!
从前没想到,今日却被陆虚谷点醒了。
做好人与做好事,看似是一回事,其实区别挺大的。因为陆虚谷,刘暮舟在镜子里看到了自己究竟是什么人。
心神悬于江波之上,刘暮舟呢喃自语:“我当然是个好人,因为我想做个好人。”
而此时,心神所在的那处江流,浪潮消散,流淌之物,竟是换做了交织前行的阴阳二气。
一黑一白两条游鱼高高跃起,就在他身边盘旋。
可刘暮舟只是一笑,然后微微闭眼,睁眼之时,心神已然重回肉身。
再望向那道匾,它已经无法牵动刘暮舟心神。
灌了一口酒,刘暮舟咧出个笑脸,再次望向卸春江。
霜草瞬身而至,她望着刘暮舟,皱眉道:“什么意思?”
刘暮舟又灌了一口酒,摇头道:“这种东西,不是我自己的,我不要。”
霜草眉头一皱,刚要开口呢,却见一架马车悬停在亭台之外。
马车之中先是走出来一位红衣女子,女子四下打量之后,笑着说道:“殿下,可以出来了。”
刘暮舟神色古怪,呦,原来是前几日包船那两位?怪不得财大气粗,原来是殿下呢。
于是刘暮舟笑问道:“看来是贵客登门了?”
霜草都不遮掩脸上的厌恶之色,望着那驾马车,冷声道:“烦人鬼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