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九十四章 遗墟草棘秋(2 / 2)

老保安眼神怪异地看向两人,抬起头讷讷地想要说些什么,却片刻间又低下头去,转而以一种玩味的眼光打量两人,似乎他们所说的话语与他心中的想法出现了某种重合。

老保安沉吟片刻,先对着男生说道。

“你们小学当初发生的事情,其实我也没有想明白。但那天夜里,我确实见到了一个体形像鸟笼一样的东西,突然出现在了围墙后面,伸手捞起把那个孩子抓走的。”

男生猛然醒悟地喊道。

“没错!像鸟笼一样的怪物,他张开双臂隔着墙把人抓走!我那天踢球就是这么看见的,但是没有人愿意相信我!原来那天真的不是幻觉!”

老保安冷冷笑道:“你是孩子,说的话当然没人肯信,而且世上哪有人会长得像个‘鸟笼’呢?当初我在派出所,也告诉他们学校操场外有个怪物头细腰粗、双臂丈余,一伸手就把人塞进肚子里不见了——可这个说法没人信,我研究了许久也说服不了自己,直到看完九八年春晚我才大概想明白,那分明是个‘形守其中,盘坐如钟’的人!”

世界在这一瞬间虚幻得像是个梦境,高挑女生连忙将话题扭转到她所关心的部分。

“大爷,你还没告诉我们防空洞里面发生了什么事啊。”

老保安转过身一瘸一拐地走着,二人连忙跟上,听着他断断续续地说着。

“我也说不清楚这里面到底是个什么情况,但听住在天主堂附近的老人们说,这些‘长毛’在临死前施展法术,阴魂躲在藏尸洞里逃避阴间地府抓捕,因此鬼差就只能盘桓人世,最后变得兽首人身失去心智。”

“可我偶然撞见过里面的情况,所谓的鬼差和阴魂,都不过是民间的穿凿附会罢了,这里面游行的模样,分明是早年间柴棍会的开春游神!”

男生解释道,崇安向来有二月初六日集中传竿、柴棍、农具及一切日用品,于城坊售之的习俗,同治五年(1866年)官府加重税于民,一时崇安沸反盈天,有一伙斋匪从中作乱,便是借柴棍会的时机云集混入城坊,削杆起义攻打崇安县城,而这次斋教起义距太平天国失败不到两年,曾经引起清统治者极大的恐慌,镇压也十分残酷。

也正是这次起义之后,官府便严令禁止了柴棍会游神的活动,也饬令二月初六改名为柴头会,多方设法地篡改这件事情的痕迹,时到如今只剩当地民谚还唱着“北路人,第一颠,竹竿杈子打进城”的故事。

老保安缓缓说道:“这伙斋教之中,肯定有太平天国流窜出来的人,他们躲藏在武夷山里,只隐约得知老天王归天的消息,并不清楚天京已经陷落瓦解,因此一直想着重拾反旗,领兵北上。”

“当地人对于这次斋教作乱的前后,倒是清楚。他们的祖上都记得斋教之人在清兵屠杀前,有一波人马扛着一尊稀奇古怪的神像,吹吹打打地就往深山里去,而清兵刀砍铳击都奈何不了他们,心惊之下便不再追赶,远望着他们钻进了一处山头消失不见……”

女生终于理清了前后的逻辑,总结出了其中的一些顺序。

“卢大爷,所以洞里敲敲打打的怪异很可能就是斋教的遗民,他们跟太平天国入闽的战役没有直接关系?”

老保安摇了摇头:“不,那些盘根错节的尸体,很可能是斋教的人马,直到临死前才打出太平天国的旗号所以被人记住——但这里面鼓吹奏乐的邪门东西,却未必就是他们……”

“这又是什么意思?”

“你们想想,当初斋教攻打崇安县城属于火中取栗,连人马兵器都不一定能够凑齐,怎么可能在最关键的时候还分出一支兵马,就为了迎神进山呢?当地人说这支皂袍青靴的迎神队,其实是武夷大王的阴兵,之所以刀砍铳击全然无效,就是因为这些人早就成了鬼了。”

男生摇头反驳道:“不可能吧,这要说阴兵过境也就算了,怎么可能光天化日之下带走活人?”

老保安摇头晃脑地说道:“真不信我就算了,崇安老人都听说过这伙皂袍青靴的游神阴兵,最早在清兵入关后就有人见过,当初也带走了县里好多活人……”

说话间几人已经来到了老保安所在的保安间,又看见了老旧画报日历裱糊着的窗户,随着木门打开,就见到房间内是一张老式的双抽屉镜台木桌,和一张仅容卧睡单人的床榻,老旧收音机摆放在床头,模样就像被时间遗忘在了好多年前。

“你们要的东西,其实在我手里。”

老保安让两人走进房间,就没头没脑地说了这么一句,随即补充道,“但是你们要想清楚,看过之后有些事情就没办法回头了。”

老保安手指的方向就在床底,男生忙不迭地掀开床单俯身查看,果然看见了一块四角残缺的石碑被摆藏在了床下,上面七零八落地錾刻着关于他们的事情,用太平天国官书圣训格式的打油诗,写着他们一行人在武夷山中是如何经历艰难险阻,寻找到了让老天王再临人间的法子,可惜他们遭到清妖阻截,如今只能以身为屏护住奥决要旨,即便死了也不去投胎转世,直至有人将消息传回天京。

可惜的是底下记载奥决要旨的部分猛然截断,已经被人用重锤敲碎,只剩上面的半块残碑,让他们豁出性命也要送出去的消息再无任何意义。

“别看了,六十年代被我砸的。上面的东西不是外面该知道的,所以不能留着。”

两人瞬间双眼放光,对于历史系的学生来说,这块碑上面的部分就已经弥足珍贵。

“卢大爷,东西原来在你这里!你为什么要把它藏在自己床底下?”

老保安重重的叹息了一声说道。

“我也没想要找这个东西。只是我以为这块碑上会有关于我想要的信息,结果有点偏差,白费功夫不说,还得躲躲藏藏掩人耳目。”

高挑女生疑惑地说道:“那你原本是要找什么东西?”

“嗯,关于清朝初年一场大战的结局。”

“这个简单,我们去历史档案馆帮你找找呀!具体时间?地点?年代线索?”

男生拍着胸脯承诺道,试图以此拉近两人之间的关系。

老保安低头沉默不语,良久才回答道:“不用了,这事你们是找不到的。”

男生疑惑地说道:“啊?除非被人刻意掩瞒,否则怎么会没人知道呢?再者说了,如果全天下都被人瞒过去了,你又怎么能够确定就有这件事情?”

老保安冷冷笑着,仿佛懒得跟他们交流的敷衍:“世上每件事情都会有个头和尾。老头我既然知道这件事情曾经发生过,那就一定会有结局,这个道理没错吧?”

“道理是没错……但知道有头却不知道尾,这个逻辑不通啊……”

男生显得有些为难,即便形势不利于自己,却始终不愿意承认对方的歪理,老保安也有些不悦地继续说道。

“如果我说你们余庆小学的失踪事件,也和我要追查的东西是有关系的,你信是不信?”

男生断然摇头:“那不可能。失踪事件发生在九十年代,你追查的事发生在清初,从时间上就不成立。这两件事要是有关联,岂不是能够时间逆流,足以倒果为因了?”

老保安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沉默着对两人说道:“那如果我说,你所质疑的事情是真的呢?”

对峙良久,老保安才像下定了某种决心一样,对两人说道:“我一直怀疑抓走小孩的怪物,就是清初的某个人,而孩子正是被带到了几百年前,才会突然间消失无踪、下落不明——他失踪的这件事,和老头追寻多年的大战真相,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

爱因斯坦说过:“时间是一个根深蒂固的错觉。”这是多数现代物理学家持相同的观点,但对于历史学来说,这是一个不折不扣的谬论。

此时随着时空的藩篱被瞬间击碎,两人都好像陷入了一个看不见底的泥潭漩涡,巨大的质疑声在他们脑海中弥漫开来,可在老保安信誓旦旦的表情面前,他们又始终发不出有力的反驳。

而就是这么一瞬间的迟疑,老保安已经从镜台抽屉里拿出一沓折折叠叠、泛黄发旧的薄纸,递到了两个人的面前。

“不多说了,你们两个把姓名电话留下就赶紧走吧。今天的事情老头我也有疏忽,只好小区物业没发现什么问题,我也就不往上报了。”

说完这句话,老保安就转过头去调试收音机,而两人也忙不迭地拿起圆珠笔,将二人的名字和电话留在了上面。

男生写的叫杜珩,高挑女生留的是严涵,随后男生趁保安不注意,掏出手机对着石碑拍了好多张照,准备迅速离开这个让人捉摸不透的地下室和莫名的夜晚。

“等一下,你刚才拍的什么?”

老保安仿佛背后长了眼睛,优哉游哉地转过身来对着杜珩说道,男生连忙苦着脸解释道:“大爷,我就顺手保存一下文物照片,这个应该没有关系的吧?不然今天不就白来了吗?”

老保安诡异地笑着摇了摇头,对男生说道:“我不是在阻止你,只是想让你看清楚自己拍到的是什么东西——”

这话的尾音拖得老长,仿佛故意吊足两人的胃口,男生将信将疑地举起手机打开相册,确定自己拍到的是一块貌不惊人的古碑,但下一秒他们就愣在了当场。

随着指尖放大,只见高像素的清晰照片,将碑身上的每一道裂缝和残损都照的一清二楚,可原本记载着太平天国残部遗留信息的古碑,竟然已经变得内容迥异,变成了一块为官府歌功颂德的石碑,上面以清初崇安县令的口吻表明他们如何清除了一伙惑民妖人,还县内一个朗朗太平!

男生完全不相信自己的眼睛,立刻钻到床下扑到那块碑上,用手指细细摩挲过上面的一笔一画,随后很确定这不是什么障眼戏法,石碑竟是突然变成了另外一块完全不同的东西!

“……这……这是怎么回事?!”

老保安稳坐在镜台前,伸手点燃了一根香烟,抛出另一个问题。

“我再问你们,洪秀全是谁?他又是怎么死的?”

但就是这个简单问题,让两人爆发出了一场极为诡异的争吵。

一个说洪秀全是清末席卷东南的大成国洪兵大起义的总军师白纸扇,最终在汛州被清兵俘虏后不知所踪;一个说洪秀全是太平天国运动的领袖,死于同治三年的南京城,随后幼天王洪天贵福即位,一切军政事务统归忠王李秀成执掌,但不久后天京陷落太平天国运动失败。

但奇怪的是,男生似乎对于太平天国这个名字极为陌生,仿佛是费尽了很大的力气,才从记忆的角落里挖掘出一些线索与痕迹——

而即便如此,他仍是瞪大双眼看着高挑女生,仿佛在责怪她为何要把一段虚假的历史,强行塞进自己的脑海中。

毫无疑问,两人眼中的历史已经开始出现了偏差,这让男生对自己引以为豪的记忆里都出现怀疑,而高挑女生也用严谨的逻辑不停盘问对方关于大成国起义的细节,男生此时愕然发现自己不论如何冥思苦想,都回忆不起关于这场起义的结局。

于是他连忙打开手机搜索引擎,但也只能得到关于洪兵起义的一丝丝记载,仿佛所有的百科网站都成了大型营销号,他们翻来覆去、言之凿凿地说这场起义改变了近代中国的走向,却没有一家能说清楚起义结局怎样,又究竟是如何改变的……

看着手机上的信息,女生居然也感觉到了一阵眩晕,她脑海中关于太平天国的知识开始模糊雾化,变成一些乱七八糟的内容消失殆尽,另外一些关于大成国的消息则如野火般蔓延开来。

老保安冲她摇了摇头:“你刚才,一定是留了假名对吧。”

随后他缓缓站起身,将桌上那一沓折折叠叠、泛黄发旧的薄纸一点点展开,只见两人签名的位置只占了很小一处,另外折叠隐藏的地方则留满了从毛笔到钢笔到朱砂手印,各色笔记繁简不等的落款痕迹,远远看去就像是一张硕大无比的卖身契。

随着这张薄纸被彻底展开,老保安轻轻翻动一面,恭恭敬敬地将它的上面两角以夹子固定住,恰到好处地垂展在了桌台前面,无数签名瞬间被掩盖在了背后,只显露出正面一张泛黄古旧的图画。

“幸好本门祖师早有预料,怹说世间只要在上面属了字落了划,不管是何样的假名化名,也不过是延迟一时片刻,终究还是要入我门中的……”

男生捂着脑袋痛苦至极,仿佛有千万根银针扎在沟回之上搅动,凭空多出的知识正折磨着他的精神,却无论如何都处在不可逆转的过程中。

他手忙脚乱地从口袋里摸索着什么,随后一张纸条被他翻出——那是他刚才垂危之际摸黑写下的遗书,上面记载着他们在藏尸洞中的发现,可现在一看所有关于太平天国的字眼都突然消失,被替换成了谁也看不懂的歪字,经仔细辨别后就好像是“净鬳”二字。

“……你这是什么邪教!死亡笔记吗?!”

老保安猛吸几口手中的香烟,随后把烟屁股朝下摆放在了桌上,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缓缓说道。

“我也不知道本门叫什么名字,只知道只要在上面签了名字之后,很多事情就会变得与常人迥异,不仅是认识的东西与众不同,就连很多常识都会遭到颠覆……”

“老头我活了七十三岁了,只知道要不停地寻找清初那场大战的结局,那感觉就好像我现在所做的事情,是能够影响到这件事情走向的——这很奇怪,对吧?但如果我告诉你,在我六十四岁没去沈阳旅游之前,所有关于清代的史书,都记载着多尔衮是被顺治当庭杀死,并且枭首传边的,你们相信吗?”

“你们俩将‘建802’防空洞里的东西放出来了,我也不知道今晚拼上性命,能不能把它们挡回去……既然这事因你们而起,我骗你们加入门下也是命数使然,假如我今晚没有回来,那场崇安县城清初大战的结局,就由你们两个人去追寻了吧。”

言罢语态肃然,仿佛风萧萧易水畔的壮士,转瞬笑容又带着一丝的期许与慈爱,指着画像说道:“在我走之前,先去拜一拜本门的几位祖师吧。”

两人抬眼看去,只见画幅正面是一派高山流水、云雾缭绕的写意风格,刻意忽略了人物与景物相对大小的差异。

画卷背后是一座上丰下敛、气势磅礴的擎天巨峰,上有常青松柏掩映无数,而最高处负手而立着一位青衣道人,模样靠寥寥几笔,就勾勒出一副翩然于世俗的超然姿态,另有一柄古剑脱于身前,不知为何虽然看似出尘,却使人觉得尽是睥睨之姿。

而道人身前身后,又各有几名姿态各不相同的人物,均作孩童模样。一个玲珑可爱蹑步青岩之上,一个沉稳木讷盘坐老松之下,还有一个夭矫潇洒,双臂舒展正成龙蛇潜渊之姿,三人虽然都以幼态示人,但不知为何哪怕隔着画卷,都能察觉到一股岳峙渊渟的宗师气派,仅仅是少次于青衣道人之下。

“这就是本门的开山祖和三位祖师,清初大场大战便与这几人有关,而你们看到这名习武少年,传说又开创了绵延数百年的洪门一脉……”

不需要刻意指明,两人就都能感觉到画卷之中,唯独习武少年的面目有些模糊不堪,身形色彩也仿佛难敌时间的摧残,开始黯然褪色。

老保安仿佛放下了心中的包袱,将药粉洒在了自己手臂的伤口上,随后双臂震动便是一连串骨节爆响的脆声,只穿着汗衫便往地下室深处走去。

两人目瞪口呆地看着老保安,忽然察觉他的身材模样远比想象当中的要年轻,除了脸上皱纹斑驳像个老人,保安服下的身体健硕强壮充满爆发力,堪比四十多岁的壮年人。

房内两人对视一眼,连忙跟在身后追问道:“卢大爷,还有没有什么事情要交代的?我们对于这件事还是一头雾水呀!”

而老保安停下脚步思考了很久,终于又留下了一段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话,而在他们没有注意的时候,那位习武少年的图画身形突然时而清晰、时而模糊。

“嗯,我想想……”

“我只能说‘我们’可能是一群站在了交叉点上的人,看去既是南又是北,既是头又是尾,所以谁也没办法弄明白全貌……”

“既然那场游神能绵延至今的话,那么清初那场大战,或许也到现在都还没决出胜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