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五章 江峡绕蛟螭(2 / 2)

眼见阴流暗涌被甩到了身后,船老大才重重地吐出了一口气,心有余悸地解释到刚才的举动。

“客官见谅,西江上常有船家碰见怪事,说江底有东西跟着他们,还会碰见烂到不成样子的平底船迎面而来,上面密密麻麻地都站满了面色青紫、尸骸溃烂的兵卒。”

船老大回忆着别人对他叙述时的惶恐,“那些据说都是前宋的御林禁军,突遭风浪罹难而全军覆没,未能赶上崖门之战,便化为不肯投胎的厉鬼,往来于这条西江之上……”

西江的狭地被轻松穿过,三个时辰的水路终于要走到尽头。再往前就能看见章丘岗村和江口的景致了。

眼见已经闯过危险区域,船老大连忙叫上手下扯起风帆、奋力摇桨,抓紧赶完这前往江口的最后一段路,便打算在章丘岗村歇上一夜,等到天明再买船离开。

“贵人,水底下好像有蛟鬼作祟,快随我们上岸!”

一个疍民突然打开客门冲出船舱,江闻才发现里面的成年疍民都不约而同地,保持着四肢趴着耳朵贴地的姿势,全神贯注地紧张聆听着什么,老弱妇孺也正紧紧抱在一块,面露惊色。

江闻连忙想要上前询问,却被船老大更快一步地挡在面前,怒发冲冠地对着他喊道“哪来的疍户!妈的,这船里不会都是疍户吧!”

他面露凶光地看向江闻,“这些人都是龙蛇蛮怪,最会拿人祭水,你是想害死我们吗!”

可这是疍民第一次在江闻面前无视了斥责鄙夷,也没有显露出一丝怯弱犹豫,只是继续对江闻说道“快,水底下的蛟鬼要上来了!”

就在此时,一直以来都平稳运行的绿眉鸟船,忽然想被什么东西卡住了一样,猛地刹在了原地,四处都传来碰撞摇晃的声音,连龙骨都发出牙酸的吱呀声!

“杀才!又是怎么回事!”

船老大一个趔趄撞在船杆上,怒骂一声就吼问着划桨的小徒,生怕听到船身触礁开口的噩耗,“谁让你们停船靠岸的,全都给我停下!”

此时的情景已经明显不对了,在停顿晃荡之后,原本顺流而下的绿眉鸟船忽地越走越慢,直到停滞原地不动,几名船上小徒分明咬紧牙关拼命划桨、船顶风帆也被扯到全开,整艘船却停留在宽阔的西江水面之上,寸步也不能移动。

这模样不像是停船,反而像是被一艘看不见摸不着的幽灵大船迎面撞上,生生地逼停在了江面之中!

船头灯火越发昏暗,凝缩到只剩烟头似的一点,这点式微的灯火存在,仿佛只是为了衬托出周遭极度昏暗的场景。江闻连忙拦住船老大,同样震惊无比地看向那里“船家前后都有古怪,你当心!”

江面微风划过,所有人都能闻到一种难以言喻的腥味,此时沙洲和江水中都带上了这种味道。也常走夜路的人都会明白,在夜晚出行时经常感觉陆地是白色的,而水却是黑色的,晦暗不明地根本看不清它该有的样子。

刚才锦麟跃动的水面之上,此时泛起更多更密集的波澜,此起彼伏像是江水被煮开前的暗沸,仿佛有什么东西正要跃出水面,即将扑腾到岸上来。

船老大面色铁青,猛然拿起棹杆就冲到了船舷边上,抬手就往水里戳去,牙关紧咬、双目圆睁,似乎已经惊怒到了不可遏制的程度,在和阴柔邪僻的江水恶斗抗争。

袁紫衣已经手持银丝软鞭四望,警惕地和江闻站到了一块,四周寒雾也不知不觉从荻花从中涌起,挡住了四面八方的视线,无形无状的东西似乎已经盯住这艘夜航的小船。

“船在原地打漂,应该是有暗流从底下经过。”

江闻看着跑出来的疍民,继续问道,“你们说的蛟鬼是什么?”

疍民圆睁双目,对江闻说道,“老人说水底龙尸未腐,就会化成蛟鬼,又叫破船鬼,是专门将船掀翻、害人性命的东西。碰上只能快跑,越快越好!”

疍民世世代代生活在湖海江河,对于危险的感知与经验较常人要更加丰富,显然是知道现在的情况不对。江闻毫不犹豫地就相信了他们的说法,转头看向船舷边的船老大。

“船家,现在不是计较这些的时候,快点走才是!”

就在此时,翻身落水的声音响起,一个司桨的小徒还没来得及出声,就被什么东西抓住了船桨掀入水中,几个沉浮就连人带声音都消失不见了,吞没在了冰冷的西江水中。

船家双眼赤红,手持棹杆还在和江水搏斗,不断探向小徒落水的位置所在,对方却怎么也够不着,只能更加快速地陷入黑漆漆的水中,仿佛被一只深藏其中的手拖走。

“一定是疍户的妖法!”

他二话不说,转头反而要打向瘦黑的疍民,却被江闻轻松挡住,推开三步之外。

“我们要害你何必带这么多人?!如今同舟共济,你是打算自己先见血吗?”

袁紫衣怒不可遏地教训道,抬手甩出一鞭,准确无比地缠在了一名小徒的手臂上,双手一同发力,猛然就将他拽出了三分。

而此时的船老大也如梦初醒,面色铁青地再次拿着棹杆一拍,终于把小徒从漆黑冰冷的水流中救起,勉强拖到了船上。

小徒神色慌张地猛吐江水,剧烈咳嗽时双眼圆睁,眼珠子几乎要从眼眶中脱落下来。他神志已经出现了混乱,却执着而惊恐地嚷嚷着,说水底下有人拉他!

江闻猛然来到船舷边上,凝神看向漆黑一团的江水,左手猛地拽过船灯,不顾一切地贴近了水面,直直看向水花涌动的船底下,手握汉高祖斩蛇剑没有丝毫惧意。

可只这一眼,江闻就发现了水底蕴育潜藏的扭曲黑影,如今正隔着不到一尺的距离与他四目相对!

那是一张肿胀发白的人脸,眼皮浮囊成一道缝隙,却诡异地眯缝成一条向上的斜线,仿佛带着诡秘莫名的怪笑。

它用残破腐烂的眼珠子和岸上的人相对,嘴巴黑洞洞地大张着,唇齿喉舌烂作一团,仿佛笑到了极致后把脸扯成一个大黑窟窿,喉管径直通向深不可测水底的甬道。

剑影划开水面,激起泼天的浪花,可浮囊的尸体不紧不慢地凝滞在原地,就和这艘没有反抗之力的绿眉鸟船一样,只不过一个在水上、一个在水下,满怀恶意地告诉船上的人,终有一天你也会在这个位置上,成为浮尸当中的一员。

仿佛是为了验证这个感觉,浮囊尸体之下更深处的水底,还有无数同样“笑容”的尸体涌现,高低错落目不暇接。它们越看越多,越看越真切,就是这无数浮肿的手、墨绿色的身体正在向江闻靠近,那些丑陋的脸正一点一点的围拢抓过来。

他们不论男女老少,外貌已经扭曲到极度相似,仿佛成百上千个模样完全相同的存在,嬉笑着往水面游来。

水中那条手臂似乎突然调转方向,猛然想抓向他的脖子,把船上的江闻拖下江底——这黑暗的江底已经和先前不同,这根本不是一块浅滩,而是直通幽冥地府的一座江底深坑!

“贵人小心!”

疍民的声音响起,噗通落水之声也紧随而至,他竟然是赶在江闻再次拔剑挥砍的动作之前,抢先一步撞开江闻,自己投入了漆黑腥臭的江水之中。

白天疍民们还畏畏缩缩地跪在北帝庙边,不管鞭笞威胁,怎么也不肯轻易下水取珠,可现在的疍民不光是面前这人,剩余成年疍民们也正鱼贯而出,扯开旧帆布拼凑缝制的紧裹烂衫,露出精瘦而健硕的黝黑身躯,展现出遍布全身的刺眼纹身。

同一时期的屈大均可能还未写出《广东新语》,但这本书卷18的舟语将会明确记载着粤中传说,【疍妇女能嗜生鱼,能泅。昔时称为龙户者,以其入水辄绣面文身,以象蛟龙之子。行水中三四十里,不遭物害。今止名曰獭家,女为獭而男为龙,以其皆非人类也。】

绿眉鸟船缓缓开始移动,疍民神秘莫测的习俗,和其在形体上怪异的特征,此刻仿佛沾染上了一丝远古的神性,在即便以江闻的武艺也无法置喙的江水战场中,掀起漫天的恶浪腥风。

疍民老人与妇女从头发中摘下蛇形发簪,奋力投入了江水之中,水中暗流汹涌、浮尸险恶,但这些疍民鱼贯入水,竟然赤手空拳地和水中不知是何的东西搏斗,这些从百越时期绵延至今的人们,似乎仍旧坚定地认定自己蛟龙之子的身份,江闻也只能依靠想象与猜测,才能幻见到那副生与死、人与尸战斗的骇人画面!

趁着疍民斗水的关键时刻,船老大终于噩梦惊醒般想起了自己的使命、再次竖起风帆鼓棹而起,艰难而坚定地在黏稠沸涌的黑水之中行进,不去看水中此起彼伏的腐烂肢骨。

不知多久,水下暗潮渐渐退去,凭借着凄凉的月光映照着,船上的人忽然齐齐听见如龙吟雷鸣般的巨大声响从海中升起,滚滚而来浩荡而去,横扫过了无尽的域间,唤起了这海天间一切不祥。

伴随着海中怪声,船边凝滞的腥风忽然调转方向,不约而同地违背方向,转回消失在了浩瀚无垠的海面之上,筋疲力竭的疍民们才从水中浮起,身上的龙蛇纹身像是烫伤般发红变色,刺眼无比。

远处的沙洲上,能看见了许多高低起伏的癍点,凝神望去才发现是一块块朽坏歪倒的墓碑,在咸淡交接的沙岗地带,伴随着大浪潮头过后许多沙坟被冲洗抛露,尸骸再度被冲入大海中,只剩下空荡荡的墓穴残棺——不远处就是一座安静祥和的小渔村,灯火幽微晃动,正如一颗颗惊惶不安的心。

伴随着敲锣打鼓、呼喝詈骂的声音远处响起,一群精力憔悴的村人举着火把赶来江边,似乎不为了任何目的,只想要驱赶走心中的阴霾,保留住最后的勇气。

离奇诡异的一幕尚在眼前,船上的人甚至不清楚在和什么搏斗,岸上的人也只能眼睁睁看着绿眉鸟船之下,清晰无比地看见无数浮囊变形的尸体,仍旧保持诡异笑容、四肢残缺,缓慢而神秘地随波而去,消失在了一望无际的汪洋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