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莲圣母慨叹道“没错,黄护法之所以甘愿当朝秦暮楚的反复小人,游走在各家势力出卖消息,就是因为他一直怀疑有人要暗害他。他向来不相信除了红阳圣童外的所有人,因此才利用这个办法,瞒过了本教来传递消息……”
“我能看出来他确实在怕死,不受控制地畏惧着死亡本身。”
江闻缓缓说道“可惜黄护法还是死了,而他到底知道了什么消息,终究也成为了一个谜团。”
红莲圣母却独自摇头,有些憔悴地看向湖台水榭之外。
“江道长,我猜你的最后一个问题,就是抓走我的幕后主使是谁。”
江闻暗暗点头,佩服对方的聪慧。
“这个问题我会原原本本地告诉你,只是牵扯到先前两个问题的一些细节,容我慢慢说来。”
“我先前说到黄护法向来不信任我,是因为黄护法在十三年前,曾在福州府任职幕僚,就是管理的公文印册之事,手中多有这类纸册。我爹当时身为福州知府,却拷掠残酷、贪渎无度,更在清军围攻福州之日私通建奴,意图开门献城出卖隆武帝。”
“然而两人的仇雠极深,红阳圣童当时也正在福州城中,出于义愤便联合黄护法将我爹杀死,抛入一口深井之中。”
江闻吓了一跳“你们有杀父之仇,那你们两个人怎么可能关系会好呢?这事红阳圣童也参与了?”…
江闻只感觉这白莲教是有什么毛病,杀人全家再渡人出家吗?
红莲圣母目光带着泫然“道长,你可知道的我当时又在哪里?”
“你?”
“那一天,我躺在棺材里。”
红莲圣母诉说着切肤之痛,表情却是哀莫大于心死的冷寂。
“自母亲死后,我爹并未再娶,表面上也清正廉洁。然而背地里为了谋取钱财,命我嫁给城中丁家长子,又在即将成婚之日捏造谋反证据,将他们一网打尽,收入牢中日夜折磨拷打。”
“我与丁家公子早有爱慕之情,因为不耻父亲的为人,便日日去牢中看他。但我爹为了让他绝望开口,就故意对他说我是逢场作戏,只为了一同谋取钱财。随后我爹将我锁在屋里,故意要将我嫁给城中守备。”
像这类的诛心之言一旦被放出来,作为一个弱女子想要洗清可就难如登天了,何况还是封建礼教最森严的明清。
“我自然誓死不从,以发簪划烂了面容绝他念想,从此父女彻底交恶、再无恩情。隆武帝收到风声抢先出城,我父亲便在献城投敌之日将我锁入棺材中活埋,对外说我为国殉节宜加旌表,只为了把他干过的坏事统统掩盖,改名换姓仕途再起……”
江闻听着皱眉不已,这个故事太过耳熟以至于像编的一样。可江闻很清楚,面前这人就算真要编故事,也不可能在某些细节上和他脑子里的,达到如此吻合的程度。
“好家伙。我现在才明白过来,你爹真是凌知府,也不愧是凌知府啊……”
江闻说了一句没头没尾的怪话,红莲圣母却能感觉到对方十分笃信,“后来呢?”
“当时尚且埋土不久,红阳圣童恰巧潜入府中听到了衙役的谈论,怒不可遏地击杀了行凶衙役。他说家国大义与他无关,但世间有这种不养不教的混蛋父母,他无论如何也要管一管!”
“红阳圣童一掌将我爹颅骨拍碎,扔进古井之中。再后来兵荒马乱,我便放弃名姓进了白莲教,直到做了红莲圣母,把这些前尘往事埋在了心底。”
在历史的滚滚洪流之间,有的人螳臂当车奋力一搏、有的人从流漂荡和光同尘、有的人同流合污遗臭万年,但更多的人只能是被裹挟着浩荡而去,发不出一丝声响,潦草地了却这残生。
毕竟在顺逆大势之前,寻常人又能闹出几分的动静,让那些自以为身高拄天、终日举竿钓鳌的龙伯巨人们看上哪怕一眼呢?
她从凌家小姐到红莲圣母,这也只是冥冥中注定的那一步罢了。
“五毒炽盛苦,三界若火宅。况当此互相斗争,弱肉强食,杀人之法,无奇不有,着实可叹。”
江闻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搬出佛家的说法安慰一下对方。
佛经这些说法虽然用多了就是车轱辘话,但世间存有大苦大难还是没错的,争斗也不可避免,做人总不能碰上猫抓老鼠去可怜老鼠、遇见老虎吃羊又去给羊报仇,这样下去冤冤相报何时了?…
当然话是这么说,可在江闻的心底里就算知道了苦从何来,也不会故作善心地慈悲为怀。
当日如果换作他碰上这些事,也只会像红阳圣童那样抬手拍碎对方脑袋,还自己一个眼前清净、念头通达。
“对了,我在福州府衙的待质所里见到过一个被关了很多年的人,对此你有没有什么头绪?”
红莲圣母意味深长地看了江闻一眼。
“我曾经回去找过他。他说一切是非对错都已经没有意义,他只是个待死的残废,如今就算去到外面,也不过是换了一个更大的牢房。他还说让我不用要再去找他,再带给他不幸了。”
红莲圣母自怜地摸着脸上无法消除的狰狞伤疤,手指就像再次感觉到疼痛般微微颤抖,也不知道疼的是愈合已久的伤口,还是她被刺伤的心。
江闻也看出她今天的状态不对,自从红莲圣母苏醒后,情绪似乎就在极端与消沉的边界上徘徊不定,时时能察觉到异样。
“哎,是我失言了。回忆这些太过让人痛苦,我出去查探一下四周再回来,你先休息调养片刻。”
江闻本想给对方一些管理情绪的时间,可回头一看此时红莲圣母的表情,却透露着枯柴燃尽之后的沉寂坚毅。
“江道长误会了,我不是来这里自怨自艾寻求同情的。我说了这么多,只是因为我难以接受的地方在这里,而你要的答案也就在这里面……”
红莲圣母喘息片刻,终于说出了她酝酿已久的答案。
“我又看到我爹了,你要找的人很可能就是他。”
江闻骤然一惊。
“凌知府?他不是死了吗?”
红莲圣母笃定地点头。
“是的。十三年前就已经死了,被红阳圣童亲手打死,溺水尸体被人打捞之后就地火化,这些福州府衙中人都亲眼所见,绝不可能作假。”
“那你确定见到他了?”
红莲圣母依旧笃定万分。
“正是。我在幽冥巷中看到了他的身影,便一路追踪到了九仙山的玉皇阁。他在那里摘下了鬼面具,相貌和十三年前一模一样,就连颅顶的塌陷也一样。”
江闻倒吸了一口气“好家伙,那可真是遇见鬼了……”
然而江闻回过头来仔细想想,又好像也没有那么值得闻之色变——毕竟就在今晚,他还和冯道德追着鬼跑了二里地。
摩尼宝珠的神异之处他早有猜测,江闻一直认为它会给人带来某种幻觉,并且很有可能也涉及到他最警惕的夷希一类。
“我爹忽然变得武功高强,出手快到不可琢磨。他说今夜三山之间将有剧变,他会看着阖城尽将沦入黄泉蒿里,他不会杀我这个好女儿,而会让我亲自体验黄泉之下,那种求死不能的滋味……”
红莲圣母即便此时回想起父女见面的场景,依旧忍不住打了个冷颤。…
这些年她也曾追逐探究过幽冥诡怪之事,钓搜过故纸堆里骇人听闻的只言片语,但她此生见过的最恶毒、最恐怖的表情却毫无例外地,是出现在那同一张人脸上。
江闻联想到了自古城陷湖底的故事,根据《三国志·吴志》逸文和《搜神记》记载,古巢城便是在三国时期一朝化为泽国,百姓沦为鱼鳖,倒是很像黄泉蒿里的说法。
湖心古庙?这一切或许真的和湖有关。
“原来幕后黑手是凌知府?!”
江闻自言自语地说着,“好吧,这个答案我也勉强能够接受,毕竟这人的阴险歹毒,我还是佩服已久的。也难怪他能把人心之间的龌龊阴暗,把握得如此巧妙……”
随后他话锋一转,“对了,我怎么感觉你更憎恶的是你爹出现,而不是对于死人复活的事情感到惊讶呢?”
红莲圣母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丝勉强的笑容,察觉到了江闻在有意缓和气氛。
“那是自然。我教虽然诸多典籍散失,但对于幽冥之事却多有了解,也知道福州城下的阴泉海眼一事。呼禄法师在唐时迫不得已将摩尼宝珠镇入三山,就曾担忧被奸人利用,反倒酿出更大的祸患,故而在教主一脉传下克制摩尼宝珠的法门。”
“后来摩尼宝珠果然被悄然带走,辗转数百年才又到了我教韩林儿教主手中。韩教主此人惊才绝艳,又从克制镇压之法中反推出起伤之术,可以沟通幽冥、借尸还魂,这才保存住了本教的诸多经文典籍。”
“这么神奇的吗?”
江闻有些见猎心喜,忍不住八卦了起来。明教因为热衷造反,典籍早就受到多方打压,向来都被视作妖邪妄说、严查累禁,以至于只能反复依托佛道之名残存。
譬如《夷坚志》就记载有人贿赂《道藏》主编,让其偷偷编入明教经典“其经名《二宗之际》。二宗者,明与暗也。三际者,过去、未来、现在也。大中祥符兴《道藏》,富人林世长赂主者,使编入藏,安于亳州明道宫。”
红莲圣母略微骄傲地说道“这门法术的神妙还不止于此。杀身起伤之术现世是在元末乱世中,刘福通护法依此就曾经断首复生。后来颍川王察罕帖木儿横扫中原、大破义军,令各路红巾军震动,江南的朱元璋更是惊恐无比,偷偷与察罕帖木儿书信往来,意图反复。”
“小明王察觉秋毫,便派将此法传于山东红巾军,使明教护法田丰、王士诚佯作反叛。两人依法施为,在颍川王带兵收编时挥刀杀来,虽刀斧加身而不伤,径直刺死察罕帖木儿扬长而去。”
江闻听得目瞪口呆,这段历史可和他所知的又相去甚远。
史书只说至正二十二年(1362年)元军围攻山东益都数月不下,田、王二人装作投降后,在益都刺杀孤身入营的察罕帖木儿,随后元廷折断天柱,自此再也无力挽回败局。朱元璋闻讯叹道“天下无人矣!”接着拒绝接受元朝的招安。…
但这段历史的疑点就在于,察罕帖木儿是《倚天屠龙记》中汝阳王的原型,没有赵敏帮助都差点平定叛乱。像他这样科举出身、久经战阵的智将,按道理怎么也不会选择孤身入营,特别还是一群刚刚投降未驯的叛军。
如今经红莲圣母一解释,江闻反而觉得合理了不少,本就应该是两个人开了无双杀穿王府护卫,这才符合刺杀攻其不备的常理。
可是再想想到底哪个合理,江闻一时间又有点举棋不定了。
“真的假的?我读书少你可别骗我啊?”
江闻还是有点怀疑。
“道长不必怀疑,世人不知无非是朱元璋那贼子的手笔。还有一事,我们历代红莲圣母所学习的圣火功练至深处不著文字,便是靠着这个法门与石棺中的小明王幽魂梦授,这才没有断绝的。”
随着轻纱缓缓摇动,江闻打了一个冷颤,狐疑地四下打量着总觉得阴暗的角落里,有目光在悄然窥探着他的后背。
此时幽暗的石室中独留的蜡烛无风自动,焰头竟缓缓飘向了那具石椁所在的墙角。
江闻本就对这个陵墓建制的亭台有些疑惑,也闹不清楚为什么在墓室里放石床石桌。如今听讲说来,白莲教竟是刻意在这个墓中设置密室,用来与小明王的鬼魂交流,修习教中的圣火神功……
“好了好了,阴间话题到此结束。”
红莲圣母奇怪地看着江闻,不明白这个在三里亭丝毫不惧鬼魅的道士,怎么会表现得这么毛骨悚然。
江闻抱着膀子对她说“我知道你不会懂,我也没办法和你说清楚。可你要知道我刚才唤醒你的功夫,用的是武当九阳功——这件事越想越不对劲,我还是先忙别的去了……”
江闻走到门外,发现六丁神女仍在密室外的水榭紧守着,便对她们说道“照顾好你们圣母,我该干活去了。”
年纪最小的六丁神女忍不住多问了一句“道长,你要去哪里?你知道幕后黑手在哪儿了吗?”
“不知道。但如今的摩尼宝珠下落不明,我已经猜到了他们的下一步计划会是胞皇宫。与其辛辛苦苦去找元凶,还不如去他可能出现的地方,用我自己的方法像今晚一样,逼他露出破绽。”
“那就请道长路上小心,刚才外面的官兵已经撤走,出去应该是无碍了。”
“什么?你说清兵撤走了?”
江闻收纳好青铜古剑,又检查了一遍衣冠,忽然信心十足地说道。
“好!那他们一定是集中兵力找耿家了。”
“如今的福州城中,耿家势力尽数撤退,唯有西湖边湖中古庙还被他们牢牢掌握。除非不修和尚失心疯了打算攻打耿王府,不然他们的目标,一定在城外的西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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