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的由来,就是武夷山民偶发崖棺时,从枯骨中找到先秦隐士留下的升仙密法。
元化子来到武夷山的那一年,“城啮于水、垣坏于兵,是年大饥疫,民多采树叶食之。”
元化子来到武夷山的那一年,他没那么老,也不再年轻,他只是按照师门的顺序,回来主持会仙观。
元化子来到武夷山的那一年,他见证了清兵逢五抽一屠遍山脚,九曲溪血流漂杵。只是幸存山民表情却格外平静,对生死之事态度奇特,泪痕未干的脸上带着诡异的笑容。
几天后,元化子听到喧闹声打开观门,发现门外流民四散,人人面黄肌瘦、病容交瘁,却穿着最体面的衣服,黄昏中相互搀扶着往山道走去。
更不知是谁,将一个带着重病发烧的孩子,悄悄放在了观门外。
没人肯承认自己是孩子的父母。
他们的沉默中带着隐忍的喜悦,深一脚浅一脚地毅然上山。这群夜间行进者弯弯曲曲的队伍表情很可怕,寻常人看着他们参差不齐地进入山中的行动,只会由衷地胆战心惊。
元化子张了张嘴,想说些“天道远,人道迩,自古艰辛难言之”的道理,却闷闷地说不出话来。
那天晚上缦亭峰上的红光漫天,架壑仙宴鼓舞不绝,仙人之声笙箫缭绕,却再也没有人回来。
自汉代以来,皆以蝉的羽化比喻人能重生,但人死如何才能复生?这般升仙何异于寻死?只不过跟人世间诸般痛苦来说,这条飘渺虚无的道路,要比冰冷地躺在土里更容易接受点。
艰难活着和一了百了,哪个难?哪个又容易?
阖家消失的孩子后来成了自己徒弟,也知道了父母亲人的归宿,常常看着缦亭峰出神,表情既惧怕又好奇,宛如元化子那天在山民脸上看到的一样。
或许某一天,徒弟也会像他的父母亲人那样,绝然走入这座缦亭峰?…
故而元化子迟迟不给徒弟传法授箓,连道号都不愿意起。
他传承着白玉蟾仙师留下的道统,必须守在武夷山缦亭峰下,防止山巅“仙人”扩散出去酿成更大的惨祸,原本也不敢去招惹缦亭峰上的怪事,生怕适得其反。
就如江闻所说,魏晋南北朝士人探访幽冥、钩玄索隐,自称挥犀清客,留下无数祸患。
汉杨孚《异物志》记载“玄犀,表灵以角,含精吐烈,望若华烛,置之荒野,禽兽莫触。”
自从玄犀角制成了汉元寿宫香,配合五石散的效力,挥犀清客便在这个世间山壑水渊里,真的发现了许多不可名述的东西。随后他们饮酒狂宴、醉生梦死,惶惶不安地想要忘掉这一切,却不知道冥冥种子,已经随着噩梦播散到无处不在了。
古来有识之士,都对挥犀清客深恶痛绝,因为从魏晋开始一直到唐朝,挥犀之道的影响都从未消失过。
温峤燃犀照渚看见了水底奇形异状的水族,自此牛头渚历代灵异不断,唐时青莲居士甚至在渚上“水中捉月”投水而死,作为受箓之士,没人知道李太白死前在水底看见了什么。
道教真人孙思邈也心有余悸,在临死之前都殷殷嘱咐自己的弟子,要毁掉汉元寿宫香方和五石散药方“遇此方,即须焚之,勿久留也!”
白玉蟾仙生于海南琼州,结茅修道于武夷,穷尽道门力量,终于销毁了世间留散的汉元寿宫香配方,就为了不再有人挥犀引祸。
可俗人求解脱、修士求不朽,世人皆有,武夷山的玄秘如此之多,对于长生登仙的诱惑,又有几人能抵挡得住呢?
元化子自认为红阳圣童不行、江闻不行、自己也不行,却没想到自己的徒弟也受不住诱惑,趁着自己闭关闯入了洞天之路。
可自己总该做些什么,譬如关上这扇本不该为凡人打开的大门,譬如劝迷途人回头看看世间眷恋,譬如在垂垂老矣之时任性妄为一次。
元化子把江闻拖到路旁,站在迷雾里不露愁容,施施然走向红霞灿烂的宴仙坛浓雾所在。
“今日是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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