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嘉靖从西安回銮京师之后,就一直还住在玉熙宫中。但是嘉靖现在住的玉熙宫,已经和他当年执政住的玉熙宫完全不同了。玉熙宫本来是一座正常的宫殿,但是被嘉靖改成了修道的地方。而嘉靖在玉熙宫修道,所以也在玉熙宫处理国事。从夏言到严嵩,再到后面的徐阶,都在玉熙宫的大殿外跪拜过,都在这里等待过这位阴晴难测的皇帝的旨意。当年嘉靖执政的时候,将整个天下视作自己的私产,将文武百官都视作自己的奴仆。就算是严嵩父子这样的权臣,在面对嘉靖皇帝的时候也都战战兢兢。那时候的皇权,就是一个可怕的怪物。但是当苏泽戳破了皇权的面具之后,当东南新军从大沽登陆,迅速杀向京师的时候,曾经不可一世的皇权轰然倒塌,这时候天下人才发现,高坐在御座上的也不过是个普通人。皇帝也会恐惧,也会逃跑,原来皇帝也和普通人一样。后来隆庆在大同登基,大势已去的嘉靖宣布退位,这时候嘉靖的威信已经降低到最低的水平。等到嘉靖返回京师后,就被安置在玉熙宫。玉熙宫中层层的帷幕被拆除,只留下大殿中央的御塌和修道用的蒲团铜罄。前年的时候,玉熙宫的窗户全部都换上了透明玻璃的,玉熙宫周围都站满了太监,他们随时可以看到玉熙宫中的一切。嘉靖的一举一动,会见了哪些大臣,和谁说过什么话,这一切都有人记录下来。一开始是隆庆吩咐宫内的太监这么做的,接着隆庆风疾之后,是张居正吩咐太监这么做的。就算是隆庆驾崩,万历皇帝年幼的时候,也没有人想到过宫内还有这位上皇。谁也不想要在自己头顶上再安排一个主子。隆庆驾崩之后,嘉靖的身体也随之变得糟糕起来。毕竟今年的嘉靖皇帝已经六十一岁了,从大明皇帝这个职业来算,他已经算是高寿的了。就算是从执政时间来算,嘉靖也是掌控朝局时间最大的皇帝了。西狩西安的路上,嘉靖也亏了元气,泄了心气神,如今已经是一个垂垂老矣的暮年老人了。伺候在嘉靖身边的依然是黄锦,这位老仆矜矜业业的陪着老皇帝,算是这座皇宫留给嘉靖为数不多的尊严。不过黄锦也已经很老了,曾经机灵的他手脚也不方便起来,而且玉熙宫的面积太大,而如今皇室的开支在不断的缩减,所以不可能和以前那样在宫内都烧上火盆。所以只有玉熙宫最中央的地方还烧着炭炉,其他地方又冰冷又通风。黄锦搓着手,从西安返回京师后,嘉靖总觉得有人要谋害他,所以睡觉的时候身边不能有人。可如今他身体不好,夜里又经常会醒来。所以黄锦不能靠的太近,也不能离的太远,只能躲在玉熙宫靠近大门的角落中打了一个床铺,以便等待嘉靖的临时召唤。不过今天夜里嘉靖吃了太医开的安神药,睡的很安宁,也是黄锦难得的安稳夜晚。明天就是元宵节了,黄锦看着玉熙宫外,忍不住叹了一口气,今年还是隆庆皇帝守丧的时候,鳌山灯会自然不能办了,今年宫内又是冷清的一年。想到以前的日子,每年元宵节宫内总要庆祝一番,那些文官们都要想办法写出好的青词送到宫中,那时候别说是皇权,就是代表皇权的太监都是耀武扬威的。可如今他也老了,只是一个躲在玉熙宫等死的老太监了。“干爹?”黄锦迷迷糊糊中,听到了有人喊他,他睁开眼睛,看到了冯保的脸。黄锦有些意外,自从上次讲过了“有器之用”后,黄锦就没有再来见过冯保。后来隆庆驾崩,宫中流言纷纷,黄锦也没有打探过情况。作为宫里的老人,黄锦知道宫中的血雨腥风,他只是很平静的将隆庆驾崩的消息告诉了嘉靖,然后就退下了。嘉靖知道了儿子驾崩的消息,只是沉默了一天一夜,最后也没有再提过这个话题。后来隆庆的葬礼,以及万历登基的仪式,嘉靖都以自己身体抱恙而拒绝出面,黄锦看到这位上皇又老了几分。对于冯保的出现,黄锦表现的很平静。他已经很老了,随时可能死去,又是一个一无所有的太监,反而很平静的看着冯保。冯保恭恭敬敬的向黄锦行礼,然后说道:“干爹,孩子未能孝敬您,请您恕罪。”黄锦却淡淡的说道:“你让我能继续留在这里伺候上皇,已经是对我最大的孝敬了,还需要说什么谢罪呢?”冯保没有说话,黄锦又说道:“我已经是行将就木的人了,也没有什么身后事要托付你的,说的自然是心里的话。”冯保这才说道:“干爹,孩子今天来,是想要向您讨教未来的路。”冯保非常详细的将如今宫内宫外的局势说了一遍,从隆庆驾崩之后,张居正执政的时候,他在隆庆驾崩的时候修改遗诏,让两宫太后垂帘,引起了政治盟友张居正的清算,将他进一步限制在宫中。到张居正辞职,李春芳上台后,李太后开始利用太后的身份过问朝政,李家父子开始利用外戚身份揽权。甚至连李炜父子进献仙丹,这种宫廷秘密都讲给了黄锦听。黄锦听的很认真,他没有打断冯保的讲述,等到冯保讲完之后,他看向黄锦说道:“干爹,孩子要怎么办,才能保全性命?”黄锦叹了一口气说道:“知道你苦,却没想到伱这么苦,你不像是干爹是享福的人啊。”冯保看着黄锦,曾经圆润的首席太监,如今已经是个干瘦的老人了,他竟然说自己是享福的人?黄锦说道:“干爹我这辈子风光过,也落魄过,最后不是死在紫禁城里,也是死在上皇的帝陵中,这难道不是享福吗?”“反观你,只要一步走错了,就知道死在什么地方了。”“干爹我在你这个年纪,一门心思要想的就是如何伺候上皇,每天都没有迷茫的时候。”“而你每天都要想着怎么才能不踏错,怎么才能不站错队,难道我不比你幸福吗?”冯保看着黄锦,突然觉得对方说的没错。比起那一代大太监的煊赫,自己这个首席太监当的实在是太憋屈了。看着冯保,黄锦还是给出了自己的建议。“之前我说过,咱们太监的权力,就是源自于皇权的狐假虎威,那时候皇权还在,你还有腾挪的空间。”“如今皇权衰落,你已经没办法再和我们一样用这份权力了。”冯保连连点头,隆庆好歹是在大同被群臣拥立登基的,还能够罢免高拱这样的宰相。等到了张居正执政的时候,皇权已经被打压的很厉害了。如今的小皇帝年幼,太后李氏又是一个没有手腕的,根本镇压不住群臣。如果不是李春芳也是个弱势的宰相,皇权更是要式微到不成样子。黄锦说道:“其实式微的不仅仅皇权,张居正去职之后,中枢的权威也衰落了,这才是你恐惧的原因吧?”冯保连忙点头。黄锦说道:“以往就是张居正执政,好歹也要尊一下皇权这面旗帜,就如同汉末的时候,就算是大将军何进和士人再要对付咱们的前辈十常侍,那时候也都是在政治上斗争。”“可等到皇权和中枢权力全部衰微了,那时候就是董卓进京乱政,咱们阉人就彻底没有日子过了。”冯保豁然开朗,连连点头,原来这才是他忧虑的根源。“请干爹赐教啊!”黄锦却摇头说道:“我也没有办法可以教给你的了。”“干爹莫不是觉得儿子不孝顺?儿子这就让人给干爹在玉熙宫弄个舒服的暖房!”黄锦摇头说道:“不是我不想要教你,而是我没办法教你。”“我所学所用的,都是如何在皇权下斗争,那首先就要有一个皇权。”“用现在的话说,我学习的那一套,是在这个稳定政治框架下的生存之道。”“这个框架可以是皇权,也可以是相权,也可以是太后的权力。”“但是没有这个框架,那我就不知道如何去做了。”冯保的心都凉了。看到冯保这个样子,黄锦说道:“不过可以从历史中得到一些启示。”“如今皇权和中枢权力衰落,你就多想办法结交地方实力派吧,万一谁是董卓杀进京,你也能有个善终。”“最后不行,就投东南好了。”(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