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时行愣住了。各地发展不平衡这种事情,古代就有了,而且这个现象在历朝历代都很尖锐,其中一些矛盾甚至搞到王朝快要灭亡的地步。申时行也是学贯古今的超级卷王,他想了想说道:“其中因为教育不公平而引起的地方歧视,从汉代就开始有了。东汉末年汉中和关东士族歧视西凉士人,多次商议弃凉,最后西凉武人集团崛起,出了一个董卓杀进了长安。”“东晋北方侨族和南方士族的矛盾更是孙恩起义的暗线,引起整个东晋动荡。”“到了唐代,安史之乱干脆就是这种地方上矛盾的直接体现。”苏泽点点头。申时行举的这些例子,就是地方上的不公平,导致人才无法流入到中枢,大量没有前途的人才投奔地方实力派,最后导致国家动乱的例子。其中最经典的,就是唐代了。苏泽说道:“都说大唐最早开始科举制度,实际上大唐的科举制度是远不如明朝的。”申时行也点点头,大明有千百种不好,但是科举制度确实是在大明一朝才得以完善的,就连东南的选官制度,基本上也都是沿用的大明科举的框架。唐代属于科举草创阶段,问题实在是太多的。无论是考前行卷,还是大量的舞弊,大唐科举制度更像是九品中正制度向明代科举制度过渡的产物。从武周朝开始,对河东士人的歧视,导致大量河东人才无法进入朝廷,最终流向了藩镇节度使,也是安史之乱的重要因素。苏泽说道:“在古代,经济发展主要就是田产,适宜种田的地方自然就是经济发达的地区,而有了土地才能有有粮食,有了粮食才能有可以完全脱产的人口读书。”申时行点点头,这一点已经是共识了。而中国的粮食产区,也是随着气候和土地资源的开发而逐渐变化。隋唐富庶的关中地区,随着关中水利设施的老旧和黄土高原过度开发而引起的水土流失,再加上气候的变化,到了宋代就到了开封地区。而随着气候变化,粮食主要产区进一步的向南移动。从元代开始,江南逐步开始成为天下粮食中心。才有大明江南文教风声。苏泽说道:“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不过在我们东南,经济基础已经变了。”“除了农业之外,工商也成为地方赋税的重要组成部分,也形成了一部分工商业主的阶层,他们也有能力让子女脱产读书。”申时行点点头,其实在苏泽造反之前,江南已经有这样的苗头了。工商业主甚至要比地主更富有,而江南发达的经济,也让这些工商业主可以过上更好的生活。而在开海之后,这种现象就变得更明显了。商品经济的一个特点,就是所有人都开始有了分工。以往的乡下地主,其实日子过得也并不是很好。因为很多东西都是买不到的。在明代以前的时代,一个高级贵族所需要的东西,基本上都是自己势力范围内生产的。这一点在《红楼梦》中就有很好的体现。贾府所需要的东西,都是他们府里田庄产出的,家里的奇珍异宝,也都是家里的铺子或者工坊制造进贡的。从吃的到用的,贾府很少有东西是外购的,整个贾府就是一个缩小版的朝贡体系。所以大部分的乡下土财主,也只能吃自己家田地的产出,偶尔才能从集市上换一些东西。而想要过上比较丰富的日子,就需要大量的土地,这就不是普通地主能够做到的了。在商品经济发展起来之后,大部分人其实反而过得好了。只需要赚钱就可以购买到想要的东西,而所有人需要关心的就只有赚钱这么一件事,其余的东西都可以通过交换得到。分工,沿海地区很多人有了发展自己的时间,而不是将自己都困在乡野的土地上。就连一些温饱家庭,也开始将孩子送入机械工坊学习成为机械师,将孩子送入算学学校学习算学,让孩子报名参加军校。最早开放的南直隶、浙江、福建三省,就最早进入到了这种状态。苏泽说道:“其实江西本来也是科举大省,甚至一度超过福建。”申时行点点头,江西科举也是很厉害的,其中最著名的莫过于严嵩严阁老,就是从江西卷出来的进士。“但是农业时代的科举,参与的人再多,也比不上现在的吏员考试。”申时行也点点头,一个文教很好的县,一届能考出来一两个举人就不错了,而苏泽当年在南平参加乡试,前几届都没人能中举。一座县城,在家读书参加科举的人,最多也就在只有一百人左右。但是现在不一样了,松江府下的一个县,算术学堂三个月速成班,只要有些算学基础和识字的都可以报名参加,一年就能培养几百个能写能算的学生。而这些人,都只是参加户房和工房有关的吏员考试的学生,因为只有这两房吏员考试最侧重于算学。所以吏员考试开始后,江西本地的读书人不是竞争不过外地人。而是本地人想要考的都已经考上了!而剩余的岗位都被从三省来的考生占据了。苏泽说道:“现在已经不同了,如今各地发展,除了农业基础之外,城市的交通、位置、矿产,都是影响整个地区发展的重要因素。”申时行点点头,这些确实都是各地经济发展的重要因素。苏泽话锋一转说道:“但是文教也不完全是经济作用,也是当地文化传统和教育投入有关系,经济也只是客观因素。”申时行也点头赞同。苏泽说道:“而且我说的,都是影响经济发展的因素,并不是各地主观的发展动因。”主观客观的辩证法,这也是苏泽多次撰写文章发书阐述是过的理论,申时行这些东南的高级官员都研究过。在影响一个地方的发展因素中,客观的就是自然禀赋和区块位置,这些都是没办法改变的。但是当地执政主要官员的主观想法,也确实能影响地区发展。这就是主客观因素共同决定了一个地方的发展。申时行在担任教育大臣之前,是松江府的知府。作为东南发展最迅猛的府,松江府的发展就是这个辩证法的最佳阐释。比如松江府下的上海县,就是依靠前后几任主官的大力发展,再加上优越的地理位置,从一个不到十万人的小县城,迅速发展成仅次于松江府甲县华亭县的第二大县。甚至在港口、码头和证券交易中心在上海县建立之后,上海县隐约有超过华亭县的趋势。这就是“人才”的重要。苏泽说道:“对于一个地方官员来说,驱动他们发展的主要因素,其实还是来自上级的考核。”申时行本来想要说一些大道理,比如民为邦本,为官一任造福一方的话。可是他很快也发现,这些道理根本就说不出口。他也担任过地方官员,自然知道地方官员的想法。即使是在最讲究“主权在民”的东南,驱使地方官员进步的主要动力,依然不是治下百姓。治下百姓重要,但是能够让地方官员进步的还是政绩。换句话说,政绩就是衡量官员进步的标准,这虽然在某种程度上代表了百姓的意愿,但是也和百姓没有太大的关系。在徐渭的领导下,吏部制定了一套详细的地方官员考核办法。通过量化考核,将经济发展、城市发展都纳入到了这个体系中。而这个考核标准和考核结果也会每半年发布一次,在同省和同府内进行排名。也是因为这个考核标准,才让东南的地方官员都特别卷,都努力发展本县的经济。因为考核靠前就意味着更多的升迁机会,就意味着更大的舞台施展政治抱负。苏泽说道:“主观上,驱使东南地方经济发展的动力,就是各地的竞争。”“只要考核比周围县要好,县官才有进步的希望,本府考核要比省内其他府要好,知府才有进步的希望。”“整个体系还是自上而下的。”“但是一个县的财力也都是有限的,比起兴建道路和发展工商这些立竿见影的事情,发展文教反而是一件短期内看不到结果的投入,甚至可以说是前人栽树后人乘凉,所以很多经济上还不够发达的地区,地方官员更缺乏发展文教的动力。”申时行点点头,他主管教育,苏泽说的就是这样的情况。教育越来越向发达的地区集中,这种现象也越来越多。所以这次外省吏员争夺岗位的事件,只不过是这种地域发展不均衡的矛盾,在考吏员这件事上的爆发而已。申时行立刻问道:“那大都督肯定是有了解决的良方了?”苏泽说道:“良方算不上的,只能说是解决的办法。”看着申时行急切的眼神,苏泽说道:“转移支付。”(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