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南,升龙府,中郡城(今河内)。沈一贯看着具有唐代风格的城墙,对池弘谟说道:“中郡的城墙,应该还是唐代所建造的,是安南都护府静海军节度使高骈所建造的。”池弘谟也是进士,最近也恶补了安南的历史,自然知道这座城市的变迁。“后来安南伪李朝定都在中郡,之后历代的安南之主都将这里视作腹心之地。”两个人自然不是讨论历史,而是说给身边的安南使者阮潢听的。阮潢心中有些苦涩,眼前这座安南最繁华的城市,就是他父亲一手攻下来的。可是在父亲暴死之后,姐夫郑检篡夺了阮家的地位,成为后黎权臣。自己还要给那个鲁莽暴躁的侄子做副手,哄着他一路出使东南。沈一贯和池弘谟用的是汉语,这一路上阮潢跟着两人,也明白了两人话里话外的意思。其实中郡城是大明的说法,安南人都是称呼这座城市“中都”的。大明不允许安南称呼中郡为中都,而如今的东南政权甚至要比明廷还强硬,两个使者上来就说这座城市建造于唐代,抬出安南都护府这个历史渊源来。可偏偏阮潢无话可说,你就说对不对吧?中郡城的城墙和建筑都是唐风,城墙角楼上还有当年高骈所写的碑文。高骈还留下了诗文若干,阮潢这种经过完整汉文教育的贵族子弟,又拿什么来反驳这两位上国尊使呢?安南的幸福在于距离中原太近。安南的痛苦也在于距离中原太近。虽然从中原的宋王朝开始,就已经失去了对安南的控制了。可是至今安南依然无法摆脱中原的影响。而且如今新崛起的东南,对于安南的影响还要更强大。自从东南开海以来,大量的商人开始寻找海外市场,而安南也成了贸易的对象。在福建还没开海的时候,那时候交趾糖就是重要的走私商品。东南的商人们很快发现,前往安南的航线是一本万利买卖。随着市民阶层的扩大,糖这种商品越来越受欢迎。在小农经济时代,糖并不是必需品,普通百姓也只有在年景好的时候,在过年的时候才会给孩子买一点糖。就算是地主,也不可能经常吃糖的。甚至可以说糖是一种奢侈品。但是苏泽改进了制糖的工艺,降低了纯净糖的制造成本。而东南市民阶层的迅速扩大,和普通市民阶层的收入上涨,制造了一个需求旺盛的新市民阶层。这些新市民阶层还消费不起丝绸,消费不起毛皮珠宝,但是糖这种商品成了最火热的商品。原因也很简单,丝绸没办法剪下来卖,但是糖可以拆成很小的包装卖。不仅仅是普通的黑糖、黄糖,在苏州、松江、杭州这种原本市民经济就很发达的地方,糖果和各种加糖的糕点,也是非常畅销的商品。有什么比一块香甜的糕点,更能够抚慰在纺织工坊工作了一天的织布工人呢?福建、广州一部分地区已经开始种植甘蔗,但是依然无法填补东南这个日益庞大的新阶层,对于糖的更大需求。如今很多福建人选择前往大员岛,在大员岛上建立种植园来种植甘蔗。就连曾经被视作流放之地的琼州岛,也聚集了一部分冒险者和开拓者,寻找更多适合种植甘蔗的土地。在东南报纸上,将因为对糖的追逐而组织的这一次开拓运动,称之为“甘蔗开疆”。但是新开拓的土地需要蓄养地力,甘蔗需要种植生长,还需要兴建港口,招募人手。东南的商人看上了安南,这个交趾糖的原产地。而安南自身也是一个相当好的市场。安南拥有接近五百万人口的国家,虽然这个国家和开化之前的大明一样,财富只聚集在少数士绅阶层手上,整个国家内部南北分裂,但这依然是一个庞大的市场。东南的棉布、丝绸、钢铁、玻璃、火柴、茶叶、肥皂,各种工业品开始涌入安南,迅速摧毁了安南自身的手工业经济。如今的安南,包括手工纺织在内的小农手工也全部都被东南的商品摧毁了。唯一红火的就是原本就很红火的制糖业。和东南的百姓需要更多的糖一样,在用上了更舒适的棉布,更华丽的丝绸,更方便的火柴,更舒服的肥皂之后,安南的士绅也再也离不开东南的商品。制糖业并不是什么复杂的产业,整个产业链条也很短。只需要土地和种植甘蔗的人,再加上压榨甘蔗汁的简陋机器和熬制糖浆的工坊就行了。东南商人也带来了精制糖的技术,从种植甘蔗到制造出白糖,整个产业都是留在安南。不需要任何人去推广,也没有任何人去主导,大大小小的甘蔗种植园迅速在安南建立起来。阮潢的家族也开办了好几个甘蔗种植园,开办了几个精制糖的工坊。通过贸易和商品,中原再一次的将影响力渗透到了安南。而这一次,东南的影响力和以往完全不同,这些商品几乎牢牢把控住了整个安南。除了商品之外,原本就具有强大向心力的中原文化,也深深的影响了安南。随着东南商人传到安南的,除了商品之外,剩下的就是文化了。从苏泽开始创作《三梦》开始,以传奇戏剧为主的市民文化在东南崛起。嘉隆年间,本来就是明代市民文化抬头的时期,在苏泽的推动之下,通俗文化的传播更加广泛。汪道昆的《金瓶梅》在北方明廷和东南都是最畅销的书籍,各种版本多到让人眼花缭乱。而更新的印刷术和更低成本的造纸术,让出版书籍也成了一件容易的事情,也让本来只是作为文人业余爱好的文学创作,变成了一件名利双收的事情。前《警世报》主编归有光的宅邸门口,有的是书商蹲在门口等着他,重金只求他一篇文章。要不是苏泽是东南大都督,徐渭是内阁首相,这些书商甚至要蹲在他们门口求文。而随着识字人口的增加,文学也逐渐发生了变化。苏泽提倡的“下里巴人”的白话创作风格,已经迅速在东南流行开来。更多的识字人口,他们阅读的不是四书五经这样的经典,他们是苏泽用报纸上的连载文学培养起来的,他们需要的是通俗文学,是白话写的他们能看得懂的故事。通俗的作品能够印刷更多,卖出的书更多,得到的稿费自然更多。大量通俗作品被创作出来,而这些作品也被东南的商人带到了安南。安南的读书人本来在文化上就不如大明,但是阅读这些通俗作品是没有任何障碍的。随着市民文学发展而涌现出来的各种通俗、戏剧,描绘了一个令人神往的中原国度。无论是发生在江南的爱情故事,还是东南读书人笔下的神怪故事,又或者是辛辣讽刺的滑稽剧,原本在文化上和中原牵连甚深的安南,根本无法抵御。强大的文化影响力,几乎让整个安南的识字阶层都对中原产生了向往之情。精英阶层开始追求中原的穿着,开始学习汉语汉字,开始使用在中提到的生活用品,开始追求东南的生活方式。这样的风潮,和东南商品倾销一样相辅相成,形成经济和文化的双重倾销。阮潢不是傻子,这一路上,沈一贯和池弘谟根本不像是出访外国的使团,反而是像是在本国游山玩水的读书人。他们凭吊和中原有关的名胜古迹,探寻安南每一座城市和汉家的渊源。阮潢已经明白了东南那位大都督的心思,怕是又要来一次安南征服了。两位上国使者,在自己这个懂得汉语的安南臣子面前,肆无忌惮的表露这种想法。阮潢自然明白他们的意思,那就是要让自己去做这个出卖黎朝的人,做一个带路党和安南奸。阮潢思考再三,终于在使团进入中郡城之前,夜里求见了沈一贯,献上了自己的承诺和效忠。在北方。东南的商品和文化不仅仅涌入安南,朝鲜也受到了巨大的影响。比起文化层次还不足的安南,朝鲜的读书人更多,而汉化程度也更高。朝廷的王庭开会都是用汉文汉字的,他们的大臣都是能写一手好字的,他们的奏章打口水仗,引用的都是中原的典籍。而朝鲜受到的文化冲击,甚至要比安南更大。新学的书籍,也随着东南商人传入朝鲜。伪装成渔民的李舜臣从船上下来。登陆济州岛之后,李舜臣很快就开始了安置流民,准备春耕,并且通过东南的商队,和东南取得了联系。在知道了李舜臣的离奇遭遇之后,就连苏泽都感觉到了命运的巨大玩笑。李舜臣和木下藤吉郎一起参军?两人一起落草梁山?然后又被李成梁驱赶东渡朝鲜,还登陆了济州岛?如今李舜臣带着一千多梁山好汉,以及一些在济州岛上的土著,又扯出了一片根据地来。苏泽接到军情处的报告之后,这比他所写的内容还要离奇!不过在知道了李舜臣登陆济州岛之后,苏泽立刻命令水师部立刻组织商船,运送了大量的武器和食物去支援李舜臣。这并不是苏泽对历史人物的偏爱,而是济州岛这个位置太重要了!在陆权时代,朝鲜实行闭关锁国,济州岛这个孤悬本土的小岛,自然没有什么战略价值。这也是朝鲜小朝廷可以撤销济州岛的官府,禁止百姓登岛,放弃这座岛屿的原因。对朝鲜这么一个陆权国,济州岛没有价值,而管理这个岛屿还需要额外的成本,甚至可能成为叛乱的温床。还不如直接放弃了了事。这就和明廷对待大员岛和琼州岛的态度一样。但是时代变了。济州岛位于北方航线的关键位置上,中朝倭贸易的关键航道上。距离济州岛不远,就是倭国和朝鲜之间关键的对马岛。历史上,无论是元朝攻打倭国,还是后来倭国攻打朝鲜,最重要的踏板都是对马岛。对马岛的对面,就是朝鲜对倭国贸易的重要城市釜山。李舜臣控制了济州岛,就等于控制了北方的海上运输线路。当然现在的李舜臣还没有这个实力,他带来的这些人还没能下海。但是只要有东南的支援,济州岛很快就能成为一枚影响东北亚的暗子,发挥巨大的作用。而李舜臣在年前离开济州岛,隐姓埋名在朝鲜游历了一番,年后才扮作渔民返回了济州岛。木下藤吉郎立刻说道:“大当家的,你老家局势怎么样了?”李舜臣沉默了一下,脱下渔民的斗笠帽子说道:“朝鲜已经到了鼎沸之前,我要给东南写信!”(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