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天气入秋,今年的秋粮终于开始入库,京师居高不下的粮价终于下来了。
不过这一切,都和高卧深宫的嘉靖皇帝无关,他此时正在勾决秋后问斩的人员名单。
所谓秋后问斩的“秋”,指的就是秋分时节。
董仲舒曰:“王者配天,谓其道。天有四时,王有四政,四政若四时,通类也。天人所同有也。庆为春,赏为夏,罚为秋,刑为冬。”
看着名单上的一排名字,特别是为首的那个名字,皇帝拿起朱笔,果断在名单上打勾。
右副都御史,巡抚大同,加兵部右侍郎,代蓟辽总督,当今文宗王世贞的父亲,嘉靖年的老臣王忬,赫然在勾决的第一个名单上。
嘉靖三十八年,俺答进犯潘家口长城,滦河以西,遵化、迁安、蓟州、玉田告急。
严党麾下御史王渐、方辂于是弹劾王忬等人的失职之罪。
其实王忬,王世贞父子,并算不上是清流的人。
甚至王世贞在刚刚入仕的时候,还得到严世蕃的欣赏,严世蕃还举荐他做官。
但是在杨继盛之死的时候,王世贞和同为文学之士的杨继盛是好友,为其收敛尸体,得罪了严世蕃。
王忬上书请罪,但是方辂再次复弹劾王忬失策者三,可罪者四,皇帝遂下令逮捕王忬下诏狱。
王忬下狱后,他的儿子王世贞辞官赶赴京城,与弟弟王世懋每天拜伏在严嵩家门口,涕泣求饶。
但是严嵩依然上密揭,言王忬可斩之罪,今日刑部递送上来的秋后问斩名单中,王忬就赫然列在首位。
除了王忬这位督抚大员之外,前任杭州知府马宁远的名字也赫然在列。
为了在浙江推行改稻为桑,马宁远毁堤淹田,而且还被抓到了人证物证。
后来浙江再次发水,虽然和马宁远没关系了,但是百姓的怨气总是需要一个发泄口。
将马宁远问斩,也是朝廷缓和浙江百姓怨气的手段。
无论是勾决王忬还是马宁远,皇帝脸上都没有一丝一毫的表情,每年杀几个大臣,也是嘉靖皇帝执政这么多年来的惯例了,为的自然是震慑那些大臣。
勾决了处刑名单,新任提督东厂事的秉笔太监陈洪,拿着一份密报来到了皇帝面前。
自从陆炳死后,锦衣卫和东厂的领导权再次回到了太监群体手上,陈洪在这场争夺战中获胜,成功执掌厂卫。
“皇爷,这是严首辅父子上个月登门拜访的官员名册。”
嘉靖皇帝只是瞥了一眼说到:“严阁老的就不用念了,把那位‘小阁老’密会的名单念一下。”
陈洪立刻拿起名册,将严世蕃上个月和大臣密会的记录一条一条的念了出来。
等到长长的名单念完了,嘉靖皇帝又问道:“裕王府那边的呢?”
陈洪连忙说道:“回皇爷,锦衣卫回报,除了讲学的几位师傅,裕王爷没有密会外臣。”
皇帝还是面无表情,他突然说道:“研墨。”
只看到皇帝拿起毛笔,舔满了墨汁在纸上写道:“黄河虽浊,亦能灌溉;长江虽清,时有泛滥。”
紧接着,还没等墨迹干,皇帝对陈洪说道:
“把这幅字送给裕王。”
几个太监连忙上前,小心翼翼的拿起墨迹未干的字,顶着夜色送到裕王府中。
此时在裕王府中,张居正刚刚被徐阶推荐,成为裕王府新任侍讲侍读。
裕王府中点着灯,高拱和张居正正襟危坐,当然他们不是在讲学,而是在和裕王分析浙江的局势。
张居正的记忆力最好,他将自己从六部那边得到的消息讲给裕王说道:“浙江九县闹了水灾,今年的秋粮颗粒无收,又因为改稻为桑种上了桑树,冬粮肯定也长不出来了,今年浙江的粮食缺口至少有二十万石。”
裕王只是安静的听着,等到张居正介绍完,裕王皱眉说道:“朝廷不救灾吗?改稻为桑不是说以改代赈吗?”
高拱和张居正对视了一眼,高拱说道:
“哪里有什么以改代赈,浙江受灾百姓的土地,都被豪强大户们低价买走了。”
裕王一拍椅子说道:“这个高翰文!当年上书的时候可不是这么说的!高师傅,请您给杭州知府高翰文写信,让他想办法打压奸商,坚决执行以改代赈!”
高拱和张居正对视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无奈。
裕王如此苍白的一封信,又怎么能让高翰文变出粮食来,他又拿什么去阻挡这些大户兼并土地?
裕王的政治幼稚病可见一斑,不过两人倒是也没有提醒裕王。
高拱继续说道:
“如今就看冬天了,若是今年冬天能不出事情撑过去,浙江的改稻为桑就成了。”
听到改稻为桑要成功,裕王脸上也露出矛盾的表情。
作为严党提出,严党执行的国策,若是改稻为桑成功,对裕王为首的清流一党自然是巨大的打击。
但是改稻为桑若是成功,朝廷能增加收入,裕王自然也是乐意的。
若是冬季浙江闹出民乱,搅合了改稻为桑,身为严党对立面的裕王应该高兴。
可这又等于坏了朝廷的大政。
就在裕王陷入到了矛盾中,宫里的太监将嘉靖刚刚写的那副赐字送到了裕王府中。
收下字,又按照惯例贿赂了赐字的太监,裕王再次将高拱张居正请出来。
“两位师傅,父皇这幅字是什么意思?”
黄河虽浊,亦能灌溉;长江虽清,时有泛滥。
高拱和张居正都是科举卷出来的卷王,张居正几乎是立刻说道:
“陛下的意思是,严党这样的奸党就像是黄河,虽然浑浊但是对朝廷也是有利的。清流如同长江,也会有时候泛滥。”
说完,高拱和张居正都跪下,裕王连忙将他们扶起来。
看着自己的两位老师,裕王说道:“父皇说的道理孤王也懂,孤王定然不会负两位师傅。”
高拱和张居正露出“士为知己者死”的表情,又是一番忠心感言下,这才离开了裕王府。
等两人走后,裕王看着这幅字,也陷入到了沉思之中。
严党要用,清流也要用,这就是父皇的驭人之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