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佛祖……”利家嘟囔了一句,露出一丝苦笑,叹道:“现在人间已经是春日了,可我……”他感慨万分,闭上了眼,轻轻摇头:“我耳边总是刮着萧萧秋风,我独自迎着秋风……身边一个人影也看不见。”
“呵呵……那是因为大家都对您敬而远之。”
“是我妨碍了他们的升天之路?”
“您既然明白,不久之后就会前去迎接他人升天。”
“哈哈……还是得到了你的安慰。好吧,我先行一步,待到你动身时,我就来迎你。”刚说完,利家便发出了呼噜声,似是安心而眠了。
之后的利家显得更加平静,只是忽而激切,再追加些遗言,最后,已经加到了十一条之多。当然,后面这些都只不过是前边三条更详细的注解。
从三月二十一到闰三月初三,前田利家快速消瘦下去,仿佛随时都会永远安静地沉睡。三月二十八起,亲人都不再外出,探视的亲戚朋友挤满房间。
身为武将,大纳言却可以平静地临终,在乱世,这种情形并不多见……人们都在议论此事,言语中流露出羡慕之情。
利家十三岁就上了战场,经历了无数腥风血雨,光与敌人短兵相接、浴血奋战、死里逃生的战役就不下九次,只身斩掉二十六位敌将首级,诚可谓戎马一生。
若是命运不济,或许他早就曝尸沙场了。可最终,他却能领一百五十万石,位至大纳言,最后在榻榻米上平静逝去。这样的人生,受人羡慕乃是理所当然。
闰三月初三,利家突然从床上坐了起来,两手抓向天空,大喊大叫。阿松大吃一惊,忙按住他的肩膀。“怎么了,是不是做了噩梦?离天明还有一些时辰呢。”说着,她拍拍手,让人端来汤药。
利家究竟在叫唤什么,阿松并未听清。但紧接着,他的身体像大虾一样弯曲着,不断咳嗽起来。
“快把汤药服了,止止咳嗽吧。”阿松急道。
黎明时分寒气逼人,她命人把利家常穿的长罩衫拿来,披在他身上,把汤药端到他面前。可利家却忽然一把抓过药碗,摔在了榻榻米上,用尽力气叫道:“阿松,匕首!”
“匕首……您要做什么?”
“你管不着!拿新藤五国光来……”利家忽然疯了一般,探出身子,从枕边的刀架上取过匕首。
阿松以为利家尚未从噩梦中醒来,拼命抓着他的胳膊。难道,他梦见黑白无常、牛鬼蛇神来找他索命了?
“您快冷静一些,莫要害怕。做噩梦很平常,不要怕。”
“放……放……放开!我错了!我悟了……”
“不,您没错。年轻时您驰骋疆场,是作下了一些可怕的罪孽。可您看这个……”阿松取出为丈夫缝制的白寿衣,在利家眼前晃了晃,坚持道:“您看这个,穿上这件寿衣,就能进入极乐世界。您不要怕,安心念佛就是。”
利家瞪着阿松,停止咳嗽,嘴角流下两条黑色的血线,呼吸也愈来愈微弱,让人毛骨悚然。
他不是在做梦……瞬间,阿松明白,他一定还想说些什么。
“您怎么了?您想说什么?”阿松慌忙为他擦掉嘴角的血,把嘴贴到利家耳边,大声呼唤。
利家睁开充满血丝的眼,死死盯着阿松。他想说什么,可舌头已经不听使唤,神志似乎也已经乱了。
“你定定神,慢慢说。”阿松又一次在利家耳边轻道,想悄悄把他手中的匕首夺下。濒临死亡的重病之人,断不能手持利刃,弄不好还会误伤阿松。
可阿松刚一碰到他胳膊,利家就像遭刺一般,使劲把她的手甩开,嘶哑着叫道:“不要碰我!新……新藤五国光……”
“都什么时候了,您还拿着刀干什么?”
“新……新藤五是……是我……我利家之灵!”
“既然这样,我们会让您永远带在身边,且放下它,日后再给您……”
“我……我……好悔。”
“您说什么?”
“我悔!懊……懊悔。”阿松一惊,后退了一步。这次利家倒没吐血,他用牙死死咬着嘴唇,嘴角的血还在滴滴答答地流。
虽然天还没大亮,可窗纸已经泛白。灯台上的油灯愈发显得清冷黯淡,四周弥漫着杀气……不,是令人毛骨悚然的妖气。
难道是我正在做梦?利家阴森森的形骸让阿松产生了错觉。
一咬舌,阿松方知自己不在梦中,遂一边念佛,一边把手放在利家肩上。利家又发疯般把阿松的手甩开。他已不再凝视阿松,单是呆望着虚空。
“您怎么了,大人?”
不知利家听没听到阿松问话,他瘦削的肩沉重地倾向右侧,似乎又找回了神志,喃喃道:“前……前田……利家这样的人,面……面对死亡,若是惧了……”
“什么惧了?”
“不……不能惧!我怎能惧呢?利……利家,活着是武士,死……死后也是武士。”
阿松屏息凝神,听着利家说话。
陪伴于利家身边近四十年的阿松,这才明白丈夫的真意:他不屈服于神仙佛祖,为此,他用尽最后的气力,宁愿做一个厉鬼,也要与神佛抗争。
“啊!”阿松向后退了退。而利家紧紧抓住新藤五国光的刀柄,似要拔出!
阿松惊讶得说不出话来。人生来便无所依凭,她并不以为利家会把武士道当成拯救自己的信奉。可她万万想不到,都到临终了,利家还是如此执著!他这种想法定是目睹了秀吉之逝才产生的。
看到盖世英雄丰臣秀吉临终时那般可悲、那般糊涂,利家心里绝不会没有一丝震撼。可他面临死亡时,发现自己竟然跟秀吉同样悲惨……利家肩负着太阁的托孤重任,却怎么也看不到希望的曙光。
他分明已经看清,不久之后将会天下大乱,却无法继续活在这个世上,无法对局势做出任何改变……所有的苦恼,最终让他成了厉鬼。利家信仰的并非他力本愿,而是自力本愿啊!
天正年间,利家就成为僧人大透的弟子,号桃云净见。但他始终不信神佛,到最后还想斩断迷惘,拼命站起来,抗争到底。
阿松好不容易悟到利家本心,只听利家又呻吟起来:“武……武士啊……”声音已如蚊蚋一般微弱。
“武士……怎的了?”
“武士……死在榻榻米上,岂不可悲?”
“为何?”
“我太懊悔了,这是我铸下的大错……”
“大人!匕首……”阿松再次想扶起他时,利家阻止了:“不要过来!”他使出浑身力气把阿松推开,“前……前……前田利家绝不是可悲的武士。在榻榻米上死去,寿终正寝,我压根就未想过,我……我……死也要做一个武士!”说完,又猛烈地咳嗽起来。
“不要过来!不要过来……”此时,利家把还没完全拔出来的刀架到了脖子上,然而,剧烈的咳嗽已让他无法使力。
“不要过来……听见没有……不要过来。”咳嗽稍停,他企图再作努力,可就在这时,只听得哇的一声,他咽喉深处发出一声哀鸣,同时,黑血噗地从口鼻之中喷射而出。
利家握着刀,气绝身亡。
“来人啊!大人去了!快叫利长!快叫利政!”阿松撕心裂肺的声音,响彻于黎明的天空。闻讯赶来的人们,对于利家意外的死法无不愕然。
口鼻淤血,手执爱刀而亡——前田大纳言利家的故去,与人们预想的相差太大。人们很难想象,一直活得甚是平静的大纳言,居然死得如此暴烈。
有些女人还以为是他自己割穿了喉咙,忍不住呜呜哭了起来。
吐了那么多血,有人甚至怀疑他是中毒而亡。
其实产生这样的怀疑也无可厚非。若不是正室阿松一直守护在枕边,寸步不离,利长兄弟或许还会对其身亡产生猜疑。
在利长、利政兄弟的吩咐下,利家的尸首被侍医们清洗干净,重新安置在榻上。但阿松依然纹丝不动。她定是想闭上眼,默默为利家祈祷,可是,丈夫最后那句话让她无法祈祷。
“母亲,请您往枕边移一些……”当利长把父亲的头重新放回枕上,阿松依然没有动弹。在利长的提醒下,阿松才点点头,把自己亲手缝制的白色寿衣盖在利家遗体上,然后剪下一绺头发,放在上边。
阿松没有哭泣。尽管她早就知丈夫随时都会离去,可利家离去了,她的泪水却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怎么也流不出来。大概是丈夫死前的惨状令她无法流泪。大彻大悟之后放心离去,绝非利家的真心,利家宁死也要彰显武士之道,他想像一个武人那样切腹自杀,可是,他却连自杀的力气都没有了。
“从今日起,我改称芳春院,利长、利政,你们好生听我说。”阿松用念珠抵住额头,道,“你们的父亲,并非病死的。”
“母亲,您说什么?”兄弟俩大吃一惊。
“这是他临终遗言,你们好生听着。身为武士,绝不能在榻榻米上寿终正寝……你们的父亲最终大彻大悟。为了实现自己的心愿,他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利长闭上眼睛,利政则惊奇地睁大眼,二人的理解各不相同。
阿松又道:“能在榻榻米上安详地死去的,是那些既不需要考虑天下大事,也无需为家事费尽心思的凡夫俗子……这是你们父亲最后教给你们的,你们定要好生体会。利长,你去把父亲的死讯禀报幼主吧。”说完,她眼中热泪汹涌。
但是前田利长并没有立刻行动,而是担忧地看了看自己的母亲,又问道:“母亲,父亲有没有就他离世之后的局势有什么指点?”
阿松夫人想了想,也不知道该如何说。丈夫并没有明确的说过他死后前田家到底应该怎么做,但此时自己如果什么都不说,恐怕儿子们也会陷入迷茫。
阿松夫人深吸一口气,坚定地看着两个儿子,道:“他希望你们勇敢的面对任何变化,一切决定都要以保住前田家为重。”
利长、利政对视一眼,用力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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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回头想想,我布局的时候好像习惯性的喜欢把摊子铺开的很大,虽然这样比较有史诗感,但写起来还是挺遭罪的。现在南疆战前局面铺垫了,日本战前局面也铺垫了,接下来又要铺垫征西……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