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孩子?
程丹若做梦都没想过,谢玄英会说出这样一个的答案。
她下意识地否认:“你在开玩笑。”
“我没有玩笑。”谢玄英微蹙眉梢,“生儿育女关系重大,怎能玩笑?”
程丹若道:“是啊,生儿育女,关系重大,你怎么能不要?”
“丹娘,人生在世,不可能事事都如人意。谁都想父母双全,有妻有子,儿孙满堂,但不是每个人都能实现。”他望向角落的冬夜雪,它实在太痛了,拖着鼓胀的肚子,走到主人面前,眼里都是泪花。
谢玄英起身,抱住了爱驹的脑袋。
冬夜雪又躺下来,“呼哧”“呼哧”地努力,肚皮膨大又收缩,一点点挤出另一条马蹄。
不一会儿,两只短短的马腿垂落,半透明的膜包裹其上,像层白翳。
“古往今来,哪怕身为帝王,都不见得必然有子。”他蹲在地上,不敢碰冬夜雪的肚子,只敢摸它的鬃毛,“首辅重臣,亦是如此,还有的,固然有儿有孙,可风云变幻,转瞬死绝,照样留不下香火。先帝在位时,这样的人家很多。”
程丹若道:“也许。但试过了得不到,和最开始就放弃,岂能一样?”
皇帝登基二十多年了,妃嫔填满了后宫,可他照样没死心,还在努力。他现在年轻,还能说不要,等老了以后呢。
“你的兄弟都有孩子,独你没有。”她问,“你不会后悔吗?”
“我们兄弟之中,也只有一个能有爵位,这就是命。”谢玄英道,“丹娘,我并非空口白牙,同你说我不要孩子了,是我不能失去你。”
不知为何,他越开明,她越想驳斥。
“我不一定会死,这世上,人们看见的活着的母亲,总比死了的多。”她问,“时间门长了,你内心深处,兴许会有声音说,试试吧,也许不呢?”
她屡屡怀疑,谢玄英却一点都不生气。
他只觉得怜惜:“丹娘,倘若是你,性命和孩子,你会怎么选?”
程丹若沉默了会儿,不想骗他:“我想自己活。”
“你的命在我心里,比我的命更重要。”谢玄英不厌其烦地重复,“我不能和你说,此生无子,我心里半点遗憾也没有,你不信,我也不信,可人世间门许多事不能强求,我父亲——”
他顿了顿,还是道,“我父亲心里,没有我,我也认了。”
程丹若怔住。
“我同你说过,‘夫妇,人之始也,有夫妇然后有父子’,我不能为了孩子放弃我的妻子,有妻,才有子。假如孩子会让我失去你,我宁可不要。”
他的口气并不决绝悍然,抑或赌气逞强,反而像是思考过许多遍,最终得出内心的抉择,故而异常平静,也异常笃定。
“丹娘,人无子,这一生照样过。”谢玄英恳切道,“人活一世,未必要留下香火才算来过,学问功绩,亦能青史留名。”
程丹若张张嘴,竟不知该如何应对。
他太开明,开明到这些想法,其实就是她内心的真实念头。
是啊,人活一辈子,一定要有孩子吗?为世界做过贡献,生活得有价值,难道不也是很有意义的吗?
可就是太相似了,才让她难以相信。
程丹若的运气就这么好,随便嫁一个男人,就志同道合,灵魂伴侣了?
在现代,她都不敢奢望这样的运道。
谢玄英试探着去覆她的手背,见她没有挣脱,方才扣拢五指:“倘若将来,你我觉得膝下空虚,可择族中弟子过继,若是想有人
继承你我的志向,我亦可收几位弟子,就如同老师教我那样,教他们人生道理。”
程丹若不作声。
她仍然感觉到了浓浓的不真实。
直觉告诉她,谢玄英没说谎,可理智却始终在质疑,是的,他没骗你,可他还这么年轻,谁敢说今后不会后悔?
可后悔又怎么样呢?
现代人也会后悔,从前说好丁克的男女,因此离婚的不在少数。
至少这一刻,他是真的这么想的,不是吗?
要后悔,也应该是三十岁之后的事情了。
她至少有十年的时间门。
十年后,她未必还活着。又或许,那时的她已经完成了所有的志愿,能够毫无遗憾地尝试去冒险。
留一个孩子慰藉他的后半生,她也能死得更坦然些。
——是吗?
她这么想的时候,不由自主地看向冬夜雪。
它侧躺着,半只马身已经在体外,小马的后腿时不时蹬一下,慢慢挤出母亲的肚子。
多么痛苦啊。
程丹若凝视着它的身躯,由衷感觉到敬佩,以及恐惧。
我真的……愿意做这样的尝试吗?
没有无痛针,没有剖腹产,什么都没有。
我真的敢吗?我真的想吗?这是我真实的想法,不是我的愧疚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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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的前蹄卡在了产道口。
冬夜雪发出痛苦的嚎叫,眼里流出晶莹的液体。这只美丽如同精灵的生灵,此时躺在草堆里,尿液和羊水沾湿了毛发,狼狈地像是野马。
谢玄英一时被吸引注意力,忘记了说话。
他看到它扭曲变形的身体,看到它用力地蹬着草垛,看到它拼尽全力,也看到它无力地垂下头,微弱地哀鸣。
霎时间门,仿佛利刃刮擦过肌肤,心底窜上刺骨的寒意。
他毛骨悚然,下意识地收紧手掌,牢牢攥住她。
真正的痛苦无法用言语描述,亲眼见证的人,才能切身感受到其艰难:好似五脏六腑被紧紧攥住,每一根骨头都在颤栗,好似河水没过口鼻,肺部被水充斥,痛楚蔓延到每一寸血肉。
他无法想象,这样的痛苦在她身上出现。
一刹都不愿意,何况漫长的几天几夜。
如此折磨,怎堪忍受?电光石火间门,他的内心通明澄澈。
“丹娘。”他忽而明白了自己最真实的念头,“我们不吃这个苦了。”
程丹若猛地扭头,震惊地看向他。
谢玄英一无所觉,只是道:“我不想让你吃这个苦,也不能看你吃这样的苦。”
程丹若张张口,说不出半个字。
咽喉被无形的手扼住,一寸寸挤出她的灵魂,她漂浮在空中,强烈的酸意冲上灵台。
一片静谧中,冬夜雪又挣扎了起来。
它拼尽全力,四肢用力蹬着,终于,小马的前蹄挤了出来。
淡淡的血腥味溢散。
小马的脖子也跟着出来了,和脑袋一起,脱出了产口。
它小小的一只,拥有和母亲一样的黑色皮毛,正在努力甩掉脑袋上的白膜。
这时,他们才发现,小马的额头上有一簇白毛,像火苗。它靠近母亲,对草料产生了莫大的兴趣,四条腿动来动去,虽然站不起来,但很活泼。
春可乐被新生命吸引,趴过脑袋,好奇地瞅来瞅去。
谢玄英按捺
不住,蹲到冬夜雪的身边,轻轻抚摸它的脑袋。
冬夜雪虚弱地看着主人,没有任何力气回应。
“好了,没事了。”他安慰着它,“你把它生下来了。”
小马见到陌生的生物,凑过来拱他的靴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