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起了很多事,又好似什么都记不清了,于是,什么也没说,摆摆手,颤巍巍地起身,在弟子的搀扶下,拄着拐杖蹒跚离去。
天气渐渐凉爽。
程丹若精神日足,终于开始拖延许久的工作。
头一件是正事,云金桑布的牛羊,已经送到了关外,由当地驻兵代为照管。她必须写封回信,谢谢她的好意,婉拒认妹妹的建议,并送还一些礼物。
为免落人口舌,礼物只能是金银珠宝和绸缎。
第二件自然是写《论治瘟疫》。
事关重大,动笔之前,她专门出去一趟,将麦子交给了他守粮仓的母亲。
——一只矫健又肥硕的大橘猫。
怕崽崽记恨上学,语重心长地解释:“麦子,我们家虽然不缺吃穿,但你不能做纨绔子弟,至少学会抓老鼠,自力更……”
话未说完,麦子就“嗖”一下窜到大猫身边,踩奶。
程丹若:“……”
早知道就养狗了。
打发走了妨碍工作的麦子,水草姐妹花(当然,她并不知道这两条鱼的性别)被额外开恩,允许在书桌上陪伴她工作。
这天下午,终于拟出了《论治瘟疫》的大纲。
大致是:瘟疫的缘起,瘟疫的分类,瘟疫的传播,瘟疫的治疗办法,等等。
她准备在年前拟出初稿。
然而,头一项缘起,就卡住了。
古代认为,瘟疫的源头是“疫气”,她想细分一下,但根本说不清细菌和病毒的区别,只好照抄古人医书中玄之又玄的说法。
分类也遇到难题。
她琢磨,到底是按照现代的分法,按照传染性、病死率和发病率分呢,还是按照古人已有的种类进行甄别划分?比如仔细讲一讲大头瘟的不同种类。
思来想去,先写了一稿现代版的分类,打算找谢玄英看看,询问他的意见。
然而,找了圈,没见人。
她只好继续咬笔,思考该怎么写,才能让古人理解又能接受。
越想越头痛。
好不容易到了晚饭点,暂时搁笔歇息,谢玄英也回来了。
天有余光,屋里只点了两盏小灯。
今天吃羊肉锅、鸭羹、八宝肉圆、毛豆炒肉片、黄芽菜,和往常一样,滋补而清淡。
程丹若暗暗叹气,半天才舀了半碗鸭羹,慢吞吞地吃两口。
谢玄英倒是没什么反应。他吃得清淡,不爱辛辣,连续吃一个月素炒清蒸也没什么意见,何况今日有心事,只想着快些用好。
一刻钟后。
谢玄英搁下筷子,忽而惊觉她还有大半碗,不由蹙眉:“又没有胃口?”
“没有。”她否认,“在想事情。”
他问:“什么事?”
“瘟疫的文章。”她扫他眼,问,“你看吗?”
谢玄英犹豫片时,歉然道:“明儿可好?我这会儿要出去,怕定不下心看。”
“不要紧,反正我还没有写完。”程丹若努力吃下一个肉圆,“正好晚上再想想怎么写。”
谢玄英觉得她神色恹恹,怕她为文章劳神:“可是有难处?让我瞧瞧。”
“真的没关系。”程丹若摇头,“你有事就先去忙。”
谢玄英确实没有心思看文章,胡乱看了却说不出好坏,反而敷衍,便又问:“那你可要与我同去?”
“不了。”程丹若想早点写好瘟疫的文章,“我要再看会儿书。”
他道:“你都没问是什么事。”
“什么事?”她后知后觉。
“小雪要生了。”谢玄英说。
程丹若愣住,诧异地抬头:“冬夜雪要生了?!”
“嗯。”他点头,“怕就是今晚,你去吗?”
“去。”生产可不是小事,哪怕只是马,程丹若也想陪在它身边,“你怎么不早说?”
谢玄英道:“我以为下午就能生下来,不想你担心。”
谁知道迟迟没有动静,看样子要等晚上了。
“那就现在去吧。”程丹若干脆不吃了,端茶润口,“我吃好了。”
谢玄英有些担心,可不忍逼她:“叫厨房备好夜里的点心。喜鹊,去给夫人拿件斗篷来。”
又对她道,“晚上凉得很,你多披件衣裳。”
喜鹊小碎步进屋,拿了绸斗篷就快步出来,拢在程丹若肩上。
谢玄英给她系好衣带,玛瑙递上一盏羊角灯。
他一手拉着她,一手提灯照路,两人在幽蒙的夜色中,穿过夹道,绕过花木,融入无边的秋意中。
丝丝凉意扑在脸颊,吹走了一下午的烦躁。
程丹若轻轻舒气,堵在胸口的滞涩感徐徐消散。
“丹娘。”
“嗯?”
谢玄英道:“明天让厨房做些你爱吃的菜,吃药不如进补,总要吃得下才好。”
“没关系。”但凡好吃的,难免高糖、高热量、高油脂,健康不到哪里去,程丹若这点自制力还是有的,“清淡点也好。”
谢玄英倏地停下脚步,转头对她说:“丹娘,下次,不要再对我说‘没事’‘没关系’‘不要紧’了。”
程丹若不解:“这怎么了?”
“我弄伤你的脸,你说‘没事’,黄耳差点咬伤你,你一身伤回去,还是说‘不要紧’,在山寨里,都累得昏过去了,让你歇着,你还是说‘不要紧’。方才用饭的时候,你又对我说了好几次‘没事’。”
谢玄英注视她,“但你每次说‘没事’‘不要紧’,是真的都没事不要紧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