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辰之交,天边曙白微露,依稀映照出一座雄城的轮廓。
其外山环水抱、宏伟大气、四通八达,其内平阔规正、街直巷深、井然有序——这便是大明朝之心脏所在。
朦胧的晨光下,白黑二色相互交叠,白色的是白雪,黑色的是黑影,覆盖了整座京师。
正如对比鲜明的白黑二色,此时的京城同时弥漫着正反两种氛围。
正常者,总有那么一些消息不灵、反应迟钝之人,迟迟嗅不到危机的气息,按部就班地过着老日子。一如过往无数个雪后初晨,为通行方便,而清扫自家门前雪,为避免房梁被压垮,提心吊胆了一整夜后,天还没完全亮就迫不及待地用绑扎接长的耙子,钩除瓦上雪,又要注意不能把瓦片弄乱弄破;一如过往无数个平常清晨,炉灶生火,炊烟袅袅,水食下锅,热气腾腾,开门启户,吱呀声声,商贩开市,话语嚷嚷……渐趋嘈杂忙碌;一如过往无数个月穷岁尽,不论何种天气,不分何种生计,每个人的言行神情之中总透着一股子浓浓的年味儿。
反常者,自然是得知了鞑靼入侵以及由一场亘古未见、恢恑憰怪的怪雪所引发的一系列惊天动地的大事之人。或反复求证真假,或茫然不知所措,或已然安排退路,或寻求解决之法……心思各异,反应各异。
时间流逝,光照渐盛,黑影退避,越来越多的人知道了危机来临,反常的氛围快速吞噬着正常的氛围,。
皇城正门奉天门前的天街上,人头攒动,足有千人之众,东一簇,西一堆,议论纷纷,杂乱如菜场,全无半分庄严肃穆。
能于天街上聚集之人,自非一般人,他们有一个统一的称呼——官。
依着往常的惯例,此时本该是分着绯、青、绿三色官服的京官老爷们同君王上朝议政之时。
自深庭宫变后,朱厚熜便再未上过早朝。所以官老爷们不为上朝而来,只为那刚刚发生的一系列耸人听闻的大事而来。
在京官员,能来的都来了。
最早的一批人午夜就到了,已足足等了三个时辰,人都冻木了,也不往近旁的二百八十八间廊房里避避寒气,生怕错过了什么。即便如此,别说朱厚熜本人,连他身边人的影子都没见到,进一步加剧了官老爷们的忐忑。一个个或喋喋不休,或沉默是金,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分不清是冻得还是吓得,亦或两者皆有。
当中的很大一部分官员自己也清楚,他们来与不来对当下形势并不能起到什么作用。之所以忍着严寒,耐着性子,苦苦等候,一为第一时间得到第一手信息,以备早作打算;二为装装样子,行走官场,装样子是极有必要的;三则是跟一群同类们聚集在一起,相互寻求慰藉,多少能心安一些,不管最终是何等凄惨结局,有伴儿总好过没伴儿,伴儿越多,心里就越平衡。
能来的都来了,那就说明还有不能来而没来的。
细心之人不难发现,多位身居朝廷要职者并不在人群中,比如接替郭房成为兵部右侍郎的路迎,第六代镇远侯时任中军都督府左都督的顾寰,第四代永康侯时任左军都督府右都督的徐源,第十代泰宁侯时任右军都督府左都督的陈琏,以及在三大营中担任要职的第四代英国公张溶、第七代成国公朱希忠、第六代定国公徐延德等等均不在场;再比如工部左侍郎兼顺天府尹王杲、五城兵马指挥司的五位指挥等等,亦不在场。前者早领了朱厚熜的旨令,主持京城防务;后者负责城内治安,并与暗中的锦衣卫和东厂配合,缉拿可疑人等。
随着一道沉闷的摩擦声徐徐响起,天街上瞬间由嘈杂哄乱变为鸦雀无声。
官老爷们耳朵一抖,身子一凛,齐齐循声望去。
只见厚重的侧门缓缓开启,一人稳步而出,穿过门洞,走上外金水桥。
一个个两眼放光,像极了见到食物的狼群,哗啦啦扑了上去。尤其是那些上了年纪的官员们,一扫老态龙钟及寒风中摇摇欲坠状,仿佛一下子返老还童了,矫健的跟个年轻小伙儿似的。
来人正是陈洪,不及向群臣见礼,便被围了个严严实实。如此反应全在他的意料中,也能够理解,毕竟发生了这么大的事,又左等右盼了这么长时间,只作摇头苦笑。
憋得越久,爆发就越厉害。官老爷们百口齐张,七嘴八舌地提出了一连串问题,结果自然是谁也没能把话明明白白说清楚。而陈洪,除了衣袍被扯得凌乱不堪,被喷了一脸口水外,自然是什么也没听清。尽管不用听他也知道官老爷们要说什么,但这么乱哄哄委实太不像话。无奈之下,运功提气,大喝一声:“安静!”他的修为虽远未达到黄锦、陆炳那般登峰造极的境界,却也不弱,喝声传入了每个人的耳中,效果显着,场面很快便安静了不少。
将静未静之际,距离陈洪最近的两位官职高、资格老的官员,瞅准时机,一人拽着陈洪的一只胳膊,率先说道:“陈公公,可是陛下传召我等?”
“陈公公,快,别说了,直接带我等去面圣!”
时机把握的如此精准,很显然二人对这种场面是有经验的。
陈洪摆出一副错愕状,问道:“面圣作甚?”
二人一时回不过神,茫然相顾,不解道:“陛下不是让陈公公传唤我等面圣的么?”
陈洪整了整衣帽,正色扬声道:“传陛下口谕!”
话音未落,天地间陡放金光,旭日终于跳出了东方的地平线,普照大地。
经有心人刻意安排,成功地给自私寡恩的朱厚熜披上了一层泽被苍生的圣辉。
百官齐跪,激动颤声道:“臣等恭聆圣谕!”这才是承天门前该有的庄严肃穆。
金光笼身的陈洪眯眼东望,再环视全场,满意地点了点头,道:“众卿忧国尽职,朕心甚慰。今有北虏破关入侵,朕已知晓,自有妥善计较。至于天降怪雪一事,现已查明,纯属宵小为之,只为配合北虏,绝非传闻般上苍异象示警。众卿且回,一切照旧,各司其职……诸位大人,请回吧。”
有经验的岂止那两位官员,陈洪同样经验丰富,干净利落的完成了任务,趁着群臣还在回味,逃也似地踅身折回,待群臣回过神,他已穿过外金水桥。
官老爷们想追已来不及,只能目送陈洪离去,怔怔地望着重新紧闭的侧门,感觉像是少了点什么,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被冻糊涂了,以至出现了错觉。
于是爆发出一阵远比先前更为嘈杂哄乱的哗然。
哗然过后,只剩一腔无可奈何。
“哼!陛下如此草率打发我等,是何意思?”
“就是,如此大事,岂可视若儿戏!”
“慎言!陛下乃天人之智,圣心独断,自有深意,岂是区区我等能妄加评判的?”
“唉,这都什么事儿啊?”
一部分官员感慨一番后,揣着不解和不安离去;另一部分官员牢骚一番后,怀着不甘和忐忑不肯离去,执意扬言面圣,却无人搭理。
高处的城楼上,朱厚熜负手立于窗前,透过窗缝,静静地看着天街上的人和事。
朱厚熜崇道贬佛是人尽皆知的事情,在他身居大宝二十载、牢牢掌控皇权之时,有人却主张召开佛门大会,其中不乏身具功名的当朝官员,个别还是位居高位的大臣。这在朱厚熜看来,是对他的一种挑衅,十分震怒。无数看客一致认为,朱厚熜绝对不会同意佛会召开,对于主要参与者定会施以严惩。初时朱厚熜确实有此想法,不管是单纯地出于对佛学的热爱和拥护,还是变向的恶心人,亦或是真的存了别有用心,只要是参与了,绝不放过。就当看客们翘首以盼朱厚熜会有什么样的惩罚时,却得到了同意召开佛会的消息,大大出乎了意料,一时叹息四起,失望不已。
为数不多的明眼人则嗅到了别样的味道,这是有大事要发生了。经过他们的分析和传播,看客们很快从失望的情绪中走了出来,投入到新的期待中,密切关注着后续发展。
结果再一次大大出乎了看客们的意料,倒是不失望,却是满意过了头,他们都怕了。自古看热闹的都不嫌事大,不是他们不怕事,而是祸事惹不到他们身上,一旦受到牵连,一个比一个窝囊。
鞑靼六部、无为教和墨烟海掌控的神秘势力,组成了推动者一方。他们的计划简单来说可分成四步:第一步、利用一场大规模的佛会,汇聚八方人士;第二步、结合天时,将血毒融入雪中,尽可能让更多的人中毒,变成血毒人;第三步、鞑靼正规军借助血毒人之力,破开边关,扫清外围障碍;第四步、攻占明廷都城。前两步大体上达到了预期,第三步正在进行中。
朱厚熜和由他精心挑选出来的文臣武将们,组成了应对者一方。
相对于推动者,应对者存在着天然的被动性,要想取得成功,必须做到预判精准和应对有效,在正确的预判上,制定出合理的策略,并不折不扣地落实。
但凡能把佛门大会和鞑靼入侵联系起来之人,都能猜到鞑靼的目标是明廷京师。
既敢觊觎京师,自然不会像以往那样只是小打小闹,佛会的规模也从侧面证明了这一点。
既敢觊觎京师,靠近目标的几处边关必然会成为突破口,佛会的举办地也从侧面证明了这一点。攻取相隔太远的边关,一来战略意义不大,二来打到京城依然千难万难,要是有那实力,江山早就易主了。
既敢觊觎京师,定然有所依仗。
至此,几个关键点便清晰地出现在了朱厚熜面前。
鞑靼欲攻占京师,须先打开边关通道,但朱厚熜不认为仅凭鞑靼的实力就能办到,其依仗定在佛门大会。
只是他怎么也想不明白,鞑靼如何利用佛门大会来叩开雄关?
因此,在原基础上加强边关守卫,是他最先想到,同时也是最先否定的想法。适当放松边关守卫,是他随后想到的法子,随即又否定了。雄关难破,鞑靼硬啃,伤亡必重,正是求之不得,哪里还需要许多计谋,反倒简单了。
连边关都叩不开,觊觎京师纯属妄想;叩开了正好,大套子就等着来钻;连边关都能叩开,佛门大会背后隐藏的阴谋该是何其恐怖,套子还能兜得住么?
阴谋不可怕,可怕的是未知。
朱厚熜本能地萌生了取消佛门大会的念头,佛会不召开,重新回到原点,一切围绕其展开的阴谋阳谋都将不攻自破、烟消云散。
但很快他又打消了这个念头,因为他认为:他是当世至尊,天地万物皆该臣服于他,概莫能外,绝无让他退避的道理。
自负心的驱使下,坚定了兵行险招、将计就计的总方针。
从大方向上讲,他的预判没有错,只是怪雪和血毒人太过逆天了。
事到如今,他不想承认,又不得不承认,自己落尽了下风,主动权完全被鞑靼掌控了。
静静地看着天街上的人和事,冷漠的目光中透着一抹厌恶,鼻孔中长长呼出一口气,缓缓收回目光,对陈洪淡淡交代了几句,负手而去。
与此同时,一百五十里外的居庸关内,经过半夜休整的鞑靼大军,在恩和森的带领下,携如虹气势,如狼似虎般地奔驰在继续南侵的征途上。
……
承天门的侧门再次开启,看到陈洪重新出现,不肯离去的官员们以为是自己的坚持让朱厚熜妥协了,不禁有些得意。
陈洪的身后还跟着一辆板车,其上盖有一大块厚布,看不到具体所载何物。通过由四名高壮卫士两拉两推及车轮、车轴等运转发出的声响判断,所载之物很重。
官员们面面相觑,都从对方的神情中看到了不解和好奇——难道板车上所载之物便是陛下对我等的交代?
陈洪这一次没有被围得严严实实,也没有被喷一脸口水,迎着一双双直直望来的眼睛,他恭施一礼,抬手一挥。两名卫士各执厚布一角,一提一掀,顿时射出一大片密集的光芒。
处在光芒覆盖中的官员们本能的闭目侧头,不在光芒覆盖中的官员们或倒吸凉气,或一脸茫然。
钢刀,整整一板车钢刀,足有数百柄之多,整齐地码放在板车上。
晨光地照耀下,每一柄钢刀的刀刃处都发出耀眼的光芒。
官员们共同的心声——这算什么交代?
陈洪扫视全场,清了清嗓,扬声道:“诸位大人,陛下有一问,命咱家代为垂询。”
官员们不太整齐地应道:“恭请公公代天询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