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4章 腊月廿三43(1 / 2)

东楼大门前停着两架朴素而结实的马车,已足足等候了两个时辰。

两架马车自然要配两名车夫,车夫通常是受人轻慢的贩夫皂隶之辈,而这两名车夫举止气态装扮却颇为不俗,因为他们本就不是真的车夫。

其中一人是位身板壮实的白面文士,三十出头年纪,头戴方巾,身着直裰,不大不小的眼睛、不挺不塌的鼻子配以一张团团的大饼脸,模样普通,文质彬彬,和气从容。此人姓邵名曦字清光,为方献夫三弟子。

另一人年岁同前者相仿,体型与气质皆形成鲜明对比,精瘦淡漠,五官立体,棱角分明,眉眼间总有化不开的忧愁,明明衣着整洁,举止得体,却给人一种不羁感。此人姓年名旧字知新,为方献夫四弟子。

两拨人作别于大门前,方献夫一方按男女分别上了邵、年所驾马车,一前一后融入夜色。

鄢懋卿含着胸,挂着笑,道:“王阳明一干嫡传弟子中,官儿做得最大的是方献夫,最不出彩也是方献夫,顶是让人瞧不上!”话是对赵文华讲的,神态口吻兼具不屑和讨好。

“哼,投机钻营、偷奸取巧之辈尔!”赵文华并未作声,接话的是唐隆,丝毫不掩嘲讽嫉妒厌恶之情,同方献夫在场时判若两人。他比方献夫年长,入仕更早,二人直接共事多年,相互间熟稔。从他为上司,到二人平级,再到方献夫后来者居上,地位转变的过程中他明里暗里吃过不少亏,久而久之对方献夫形成了又忌又恨又畏的心态。

鄢懋卿眉头微挑,这才想起,在场众人论谁是最厌憎方献夫之人,赵文华只能排第二,唐隆才是第一。他追随严世蕃的时日尚短,孜孜不倦地致力于讨好每一个人,常常苦于缺少合适的机会,不想唐隆无意中竟给出了一个这么好的机会,正好对方献夫和唐隆之间的恩怨纠葛并不清楚,实乃顺势询问连带奉承的绝佳时机。

正欲开口,罗龙文伸手搭上他的肩膀,问道:“新墨用得可好。”

他不傻,相反他很聪明,不过聪明人也会犯糊涂,或者说聪明反被聪明误。得罗龙文及时提点,他多留上了一份心,注意到欧阳璧锦、王杲、冯天羽、赵文华等人或微笑、或严肃、或阴沉的常规表情下隐含着一丝微不可察的深意。他初入仕途,且不论品性才学如何,能得严世蕃待见,自有其过人之处。聪明人都知道不知则不碰的道理,他不知道唐隆与方献夫恩怨纠葛的内情,自然也不知道当中会不会有唐隆所忌讳的,倘若有那便是偷鸡不成蚀把米,好没讨到,骂倒讨了一顿,纯属闹笑话,所以向罗龙文投以感谢的目光。

即便是同属一个阵营,照样也有竞争关系,内里分成若干个小团体,每个小团体内部都会互帮互助,以便更好地立足于大阵营中,避免被人无情抛弃,成为他人的替罪羊、踏脚石、登高梯。罗、鄢二人,一个身无官职,一个初初入仕,根基浅资历薄,受人轻慢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是很难与权位更高之人结成深交。于是这对年岁相当、境遇相似的年轻人一拍即合,自然而然抱成了团。

严世蕃道:“入夜出行不便,雪后更是路滑,诸位今夜便在此住下吧。”

有人应声,有人默认,反正不用上早朝,点卯晚些便晚些。

鄢懋卿因没能讨好到唐隆,很是不得劲,非得奉承上一回才舒服,谄笑道:“德球兄,依您之见,方献夫这老小子看没看出你的意图?接下来又会如何行事?”

严世蕃笑看鄢懋卿,反问道:“景卿以为呢?”

鄢懋卿被看得心底发虚,他是个聪明人,只是还不够聪明。他的问题里夹带着自己的小聪明,他也不是很了然严世蕃的意图,确实存着套话之嫌,只是对严世蕃耍小聪明可不是明智之举。干笑着奉承道:“德球兄洞若观火,智谋见识举世无双,岂是小弟所能企及的?十个小弟也及不上德球兄之万一啊!”顿了顿,又补充道:“故而向德球兄请教,以便日后能更好的应对,起码也是不拖人后腿。”

严世蕃不置可否地笑了笑,负手往回走,因手短体肥,两根食指将将勾住,睃了眼似有意想帮鄢懋卿缓解尴尬的罗龙文,走出数步才道:“含章以为呢?”

罗龙文其实也不是全然明白,道:“就算方献夫看不出,自有别人能看出。”

鄢懋卿听得一知半解,急于表现道:“方献夫固然位高权重,可说到底终归是局中人,无论如何都是跳不出这个局的。雄狮猛虎再厉害,只要到了笼中,又如何翻得了天?反倒是那酆于和贝七华,似在局中,又不在局中。”本质上讲还是同一个话题,切入点换了,思路上有可取之处,只是他就不该开这个口。

欧阳璧锦轻捻嘴角撇须,悠哉笑道:“酆于武勇过人,脑子不算太笨,不过今日看来,也不是全无弱点,人嘛总是会有弱点的。呵呵呵……至于贝七华……”

“不过是吴谦用来装门面的罢了。”唐隆接过话茬,“吴谦此人貌似忠厚仁义,实则最是狡狯,惯能审时度势、趋吉避凶、借势乘风、收买人心、卖乖讨巧,什么该碰什么不该碰,他心里门清着呢。这些年他打着冠冕堂皇的幌子,在各地开办了八座八德书院,频频示好仕林学子,心学理学气学,谁都不得罪。以他得了便宜还卖乖、既当婊子又立牌坊的一贯作风……哼。”

惜字如金的王杲早习惯了这些人人前人后的各种状貌,个个都是逢场作戏的好手,从他们嘴里冒出来的话,即便是在人后,也要少当真。他懒得搭话,心中另有关心的问题,犹豫着该不该问。

不管欧、唐二人之言出于什么样的心态,明面上是实打实地否定了鄢懋卿的言论,他心有不爽却不敢明着反驳,道:“德球兄,关于酆、贝二人,您还是得趁早有些决断才是。”

严世蕃道:“景卿有何高见?”

鄢懋卿躬身道:“德球兄面前小弟岂配谈高见?”

“说来听听。”

“酆于、贝七华爱管闲事,不识好歹,敬酒不吃吃罚酒。可偏偏这二人又是不容小觑,未免夜长梦多,不如先下手为强,一了百了,永绝后患。”鄢懋卿自以为言之有理,不想严世蕃只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冯天羽含笑摇扇,一派潇洒,道:“人也好,物也罢,并非只有依附才叫为己所用。有些东西要拿在手里才能发挥它的作用,比如说这把扇子;而有些东西则不然,与其费力拿捏,适得其反,倒不如适时引导,任由其充分发挥所长,好比那浊浪滔天、奔腾千里的长河大江,看似骇人,若能疏导得当,便可灌溉庄稼,利国利民。”拍了拍鄢懋卿肩头,“因势利导,借势造势,于不搭介处随意点拨,风过水无痕,片叶不沾身,不着痕迹地牵动大局,方才堪称大智慧。”

听得这席话,鄢懋卿怔立当场,半晌无语,而后向冯天羽深深一揖。

严世蕃居中捧腹缓行,笑着乜了眼并肩同行的王杲,道:“府尹大人有话直说。”

王杲问道:“德球当真属意那小丫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