潭柘寺内还分布着数百座大小不一的佛像,佛音涤荡,佛像生辉,两相共鸣,全寺诸佛仿佛被镀上了一层金灿灿的佛光。那一瞬间,佛光普照,慈悲威严,宏大明亮,度化万灵。
僧衣飘飘,佛口生经,佛言铮铮;古钟嗡嗡,绵绵不绝,浩瀚无边。
佛号、钟声皆为佛音,始于观音殿,归入天地间,交相呼应,声盖八方,覆盖全寺,遍布整座山的每一个角落,无孔不入,无孔亦入,无可阻挡,任何试图阻截的手段皆是徒然。
聚集在观音殿周围的血毒人最先受到佛音的洗礼,出现了一种截然不同于之前的混乱,不再向其他活物攻击,相互之间也停止了撕斗,一个个或重重拍头,或狠狠抓脸,或紧紧捂心,痉挛抽搐,满地打滚,表情狰狞,痛苦哀嚎。
随着佛音的传递,成片成片的血毒人依次出现同样的反应,分批向外扩张,好似涟漪一般一圈圈荡漾开去;随着佛音声势的升级,血毒人的反应越来越剧烈,彻底陷入到痛苦的癫狂中。
当声势达到顶峰后,急转直下,无声无息。但对血毒人的抑制并未因此而减弱,恰恰是随之逐渐变得不再那么痛苦、狰狞、癫狂……最后,归于平静,表情温和,状如安睡。
落雪无声,诵经无声。
佛道相通,大音希声,无声胜有声。
……
陈城丈的从天而降给了萧正阳、沐炑、留心言、留远等人生的希望,然而还没完全回过神来,希望就破灭了。当他们再次抱着最后的倔强和意志,佛音降世。
所有血毒人在经历痛苦的癫狂后,似乎摆脱了魔鬼的控制,纷纷进入平静,或坐或躺或站,一动不动呆在原地,十分安详。
“这是怎么回事?”萧正阳等人茫然相顾,一脸的莫名其妙。
血毒人的产生本就匪夷所思、骇人听闻,突然间的转变,其中的原因自然也是无从知晓。
留心言道:“想不明白就别想了,趁着这些鬼东西现在都变成了泥菩萨,大家还是赶紧离开,迟则生变,鬼知道这些鬼东西什么时候又会发疯!”
幸存下来的三十多人心有余悸,均无异议,快速穿过血毒人群,进到留家私宅。
入内一看,满目狼藉,四处满满当当的散布着泥塑木雕般的血毒人,大惊失色,背脊发凉,一颗颗心如坠寒潭。亲眼见到之前,猜到情况可能会很糟糕,多少有些心理准备,同时也抱有一定的希望,可当真正见到真实情况后,所谓的心理准备不堪一击,希望被现实无情打破,连自欺欺人的理由都想不出来,这种感觉比他们自己深陷血毒人重围还要难受,还要绝望。
老成持重的留远提醒道:“大家千万别灰心,几个小家伙聪明的很,未必没有自保的法子,咱们先分头找找看!还有,快把蓑衣脱了,斗笠摘了,湿了的衣服也一并脱了!”
留心言深以为然,响应道:“老远说的是!大家快别愣着了,赶紧的!”
“小爷、筠儿、疯子、彦清小叔……”
“彦清、筠儿、世英、燕儿……”
一行人心神忐忑,暗暗祈祷着公冶世英四人平安无事,一边分组寻找,翻查废墟,快速穿行于残破不堪的楼宇之间,一边高声呼唤着。
留彦清耳力最强,最先听到留心言等人的呼唤,喜出望外,连忙伸手,一移一推,打开棺木中盖,高声应道:“我们在这里、我们在这里!”
东方燕和梁筠竹正浑浑噩噩抱作一团,迷迷糊糊中隐隐约约听到有人在呼喊自己的名字,声音很熟悉,身心齐震。东方燕不掩惊喜,同时又带着深深的怀疑,问道:“你有听到吗?是不是有人在叫我们?”
“听到了!好像是……”梁筠竹竖耳倾听,细细分辨,激动到发抖,“正阳哥哥!是正阳哥哥!是正阳哥哥他们来啦!他们来救我们啦!”话音未落,就听到留彦清的回应声,进一步证实她们没有听错。
“太好了!快!”东方燕显得迫不及待,“我们在这里、我们在这里!”忙不迭伸手去推棺木中盖,因余悸未消,四肢还在发软,棺木内空间有限,使不出且使不上多少力,加上梁筠竹也没能一下子推开。二女手忙脚乱推了多次,好不容易才笨拙地移开笨重的中盖。
“听到了吗?你们听到了吗?”留心言激动到忘形,当先往灵堂方向冲去。
“哈哈哈哈哈!”人还未从棺木中爬出,东方燕就忍不住开怀大笑,这是一种吃了定心丸后,如释重负的畅快大笑,“他奶奶的!憋死本姑娘了!终于可以出去了!”见周围站满了血毒人,吓得直打哆嗦,忙不迭往棺木里钻,瞥见血毒人毫无反应,截然不同于之前,纳罕不已。又见留心言一行人正往这边冲来,一扫阴霾,连蹦带跳地挥手道:“啊!心姨……炑姨!我们在这里!我们在这里!哈哈,本姑娘就知道你们一定会来的!”这句话明显带有马后炮的嫌疑。
“你们怎么样?都没事吧?有受伤吗?”灾后重聚,恍如隔世,个中滋味,一言难尽,留心言无心玩笑,挨个上下细细打量,确定没有损伤,才卸下心头的大石。
留心言、沐炑等人的及时出现和真挚关切,给了梁筠竹足够的关怀和温暖,但她仍有缺憾,因为她的视线中并没有出现那个最熟悉最期盼的身影。瞪着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略显迷茫,直愣愣地扫视着人群。刚才明明有听到喊声,虽然那个喊声在一众喊声中并不突出,但她确定自己没听错。
脚步声哒哒作响,一道身影匆匆闯入梁筠竹的视线中。
萧正阳和留心言等人是分开寻找的,隔得远了些,所以稍稍晚到了一会儿。就是这么短短的一会儿,在梁筠竹这里却有着冰与火的差别。
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瞬间一亮,转而泛红,眼里再也容不下旁的人事物,心无旁骛地迎了上去,像走失的孩子在人群中找到了自己的亲人,“正阳哥哥……”脆亮的声音,满满的委屈,还有些哽咽。
“筠儿!你没……”一具柔软的娇躯带着一股怡人的淡香撞入萧正阳的怀中,打断了他的话。准确地说,他的话没有被打断,而是音量降低了,低到连他自己也听不到。入怀,拥抱,依偎,哭泣,一整套动作自然流畅,受冲撞的不只是他的身体,还有心神,让他猝不及防,一时间手足无措,半天没反应过来。愣怔、错愕并尴尬的感受着勉强算是顶在他胸腹交界处那两点软软小小的物事和确确实实让他有些有些心神晃荡的体香,他对香味没什么研究,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反正就是挺好闻的。
这一刻,饱受折磨、身心具疲的梁筠竹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什么世俗礼法,什么男女有别,统统抛到了九霄云外,无所顾忌地扎进萧正阳的怀中,双手紧紧将其环抱,放声大哭,带着久违的轻松和踏实,放声大哭。在见到萧正阳之前,任情况有多凶险多恐怖,心里有多害怕,她总还能留有那么一丝微不足道却不可忽略的坚强和勇气。而在见到萧正阳的刹那,这些支撑着她走到现在的坚强和勇气,以及所有的恐惧、害怕、委屈,瞬间瓦解,伴随着泪水宣泄殆尽。对她而言,她现在所依偎的这片结实的胸膛,所环抱的这段挺拔的腰杆,是天底下最安全的港湾,最可靠的仰仗。坚信,只要有萧正阳在,天塌下来也不会有危险,就算有危险,只要能和萧正阳在一起,什么样的危险她都不害怕都不在乎。她还没有完全意识到,在自己的心底深处,已经把萧正阳当作了除梁靖以外,最亲近也是最重要的人,甚至有些方面还超过了梁靖。
看着这一幕,在场众人无不错愕,谁也想不到这么一个平日里文静恬淡、内向乖巧、柔弱害羞,开个玩笑都会脸红半天的小姑娘,也会有这么奔放的时候。
梁筠竹哭得很尽兴很畅快很放肆,哑声倾诉道:“正阳哥哥,筠儿好害怕!怕自己就这么死了!怕自己也会变成一个人不人鬼不鬼的怪物!怕这辈子再也见到正阳哥哥了!”
声音嘶哑,也不连贯,可在萧正阳听来,耳中一片嗡嗡,头晕胸闷气短。垂眸俯视着紧紧依偎在怀中的娇俏可人儿,梨花带雨,丰肌弱骨,楚楚动人,整颗心都要化了,哪里还会觉得错愕,更不在乎什么尴尬,情不自禁地展开双臂,有力的手臂轻轻地拥住娇弱的躯体,柔声安慰道:“筠儿别怕,没事了、没事了。正阳哥哥向筠儿保证,只要有我在,就一定不会让筠儿有事!”这是他生平第一次真正意义上被人所倚重,暗暗下定决心,无论如何都要护得这位可人儿一世周全。
梁筠竹猛然仰首举目,定定地看着萧正阳,泪光一漾一漾。衬得黑亮的眼珠更加明亮,“真的吗?”句式是疑问句,口吻和眼神没带半分质疑,满满的都是欢喜,以及隐隐的期待。
萧正阳点头道:“当然是真的!”从语气到神情,都十分坚定,“正阳哥哥什么时候骗过筠儿了?”
梁筠竹脱口而出道:“从来没有!”歪着脑袋想了想,又黑又长又翘的睫毛上挂满了亮晶晶的泪珠,扑闪着眨几下,像极了翩翩起舞的黑色小蝴蝶,笃定的补充道:“正阳哥哥从来都没有骗过筠儿!”
“嗯,不哭了。”
“嗯啊!”梁筠竹应得很用力,咚咚点头,乖顺的像只小白兔,含泪绽放出一个大大的笑容,灿烂如清晨里沾了露水盛开的花儿,“正阳哥哥你真好!筠儿好开心啊!”
萧正阳并不擅长安慰人,笑得很温柔,稍稍紧了紧臂膀,严严实实地将她笼罩在自己的身影里,粗糙的大手尽可能表现的柔软些,轻抚着如瀑青丝。
萧、梁二人真情流露,感动了很多人。
其中感触最深的莫过于沐炑和留心言,往昔诸般回忆,尽数涌上心头,眼睛涩涩的,鼻子酸酸的,心里苦苦的。曾几何时,她们也拥有过美好纯真的花样年华和那个最完美的他。时过境迁,造化弄人,曾经的种种一去不复返,徒留满腔唏嘘。
留彦清或许是在场唯一一个不不愿意看到这一幕的人,多次拼死相护,到得头来却仍是抵不上他在她心中的分毫。酸楚泛滥,妒火激荡,极度的不平衡引发了前所未有的挫败感。一贯的骄傲容不下任何失败,哪怕是丁点儿也不成。不知不觉间,悄无声息中,性质便不再纯粹。
东方燕情不自禁代入其中,把梁筠竹换成了自己,把萧正阳换成了公冶世英……
“啊呀!”东方燕突然惊叫,俏脸发白,火急火燎,泫然欲泣,代入感让她发现了一个可怕的现实,“世英哥哥呢?世英哥哥怎么不见了?”
“对啊,小爷呢?”
“是啊,怎么只有你们三个?世英呢?”
萧、梁的反常之举,让所有人的洞察力都变得后知后觉。
在所有人都在为公冶世英的失踪而惊骇时,梁筠竹才意识到自己和萧正阳的举止有多么不雅,俏脸刷一下就红了,像颗熟透了的苹果,连同耳根和脖颈都红了,红的发烫。努力定了定心神,收起不合时宜的杂念,开始为公冶世英担忧。
气氛重新变得紧张,先前他们还可以用“几个小家伙聪明的很,未必没有自保的法子”来进行自我宽慰,但到了现在这一步,他们真的是想不出公冶世英还能安然无恙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