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的冷风,从人群打开的缝隙中吹卷进来。
伴随着一声声“陈国手”的,欣喜、激动的惊呼,小小棋摊周围的看客们麻木的脸上泛起喜色。
赵都安眉梢挑起,隐约记起这个名字。
历代皇帝有养才储望的传统,如翰林院诸翰林起初便是如此来历。
其中,棋力高超者给皇帝召入宫中,时常陪伴皇帝,皇子下棋者,名为“棋待诏”。
民间俗称“国手”。
非单指一人,当今大虞朝几名国手中,却尤以这陈九言隐隐为尊。
“陈国手竟来了!莫是谁人专程请来的?”旁边,一名棋手大喜过望。
仿佛迎来主心骨。
赵都安却颦起眉头,并无喜色。
“林公子似不很惊喜?”文珠公主察言观色一流,敏锐捕捉到身旁林克明显有别于其余看客的神态。
按理说,身为大虞人,看到自家国手现身,来灭西域僧人的威风,该是喜悦才是。
啧……姑姑你很敏锐嘛,盯我反应这么紧……赵都安轻轻吐了口气,低声用只有二人能听到的声音说:
“陈国手若不出场,还有余地,若出场,就不能输了。”
这话猛一听,有些玄奥,但文珠公主冰雪聪明,眸子一亮,对赵都安的评价又抬高了一分。
丹澈毫无预兆来挑战,的确打了朝廷一个措手不及。
但只要国手不下场,影响就不会大,人们只会以为,小和尚的确厉害,但也就在黄庭巷杀一杀市井棋手罢了。
而棋待诏的下场,却会将局势逼到一个极端境地。
若胜了,一切好说。
若败了,便是足以在外交上大做文章的事情。
和平年代里,围棋外交……也从不是新鲜事,赵都安身为政治嗅觉灵敏的官员,近乎笃定地判断出,这个陈九言,绝不是朝廷派来的。
大概率,是有人通知后,没有上报给宫中,或级别足够的官员,而是独自跑了过来。
但凡上报,任何有脑子的官员,都会立即下令禁止“棋待诏”出面。
……
“今日冬雪休憩,听闻黄庭巷里有位外来棋客大显神威,倒是稀奇。”
名为陈九言的青年,容貌寻常,气度却有一股大国手的骄傲,额前一缕发丝微微泛白。
于人群拱卫中而来,眼神睥睨,看向丹澈,嘴角微微上扬:
“陈某倒想领教下西夷僧侣手谈之功。”
穿着红色僧衣,少年模样,看似谦和有礼实则同样眼高于顶的丹澈小和尚将手中的饭盒放回竹篾箱子,神态终于自到来后,第一次露出了郑重的模样。
只是那双色彩与虞国人略显区别的瞳孔中,透出强烈的战意。
显然对陈九言这名棋待诏的名字,并不陌生。
“请。”
丹澈做了个“入座”的手势,陈九言欣然入席。
眨眼功夫,二人相对而坐,陈九言笑道:
“你可以先吃饱了再下棋,免得外人说我大虞以大欺小,车轮战你一人。”
丹澈笑容质朴,却针锋相对地笑了笑,没有说什么,只是又做了个请的手势。
陈九言不再废话,双方各自在对角星位搁置两子,占了座子,如此限制先手优势。
而后陈九言以挑战者身份,执白先行,起手三六。
丹澈坐姿端正,如一名棋馆中初次学棋的新人般,动作标准地捏起黑子,应在九三。
“嗒。”
“嗒。”
“啪嗒。”
“啪嗒。”
二人相继交替落子,速度相较之前几名棋手,堪称神速。
陈九言向来以“快棋”著称,只是这西域初次入大虞,便挑战京城棋手的红教小和尚竟也丝毫不落下风。
人群骤然安静下来,鸦雀无声,一名名观战者屏息凝神,生怕打扰了这位宫中棋待诏。
更有人杵在寒冬里,将冻硬的毛笔放在口中哈气,扯出空白棋谱,眼睛不眨地抄录这局很可能名垂史册的棋局。
赵都安负手站在人群中,眯起视线观棋。
扮做婢女的钱可柔低声朝侯、沈二人耳语,两人飞速退去,不多时,一人拎着两只马扎返回。
赵都安与文珠公主一人一只,恰好可以坐下观战。
“多谢。”文珠公主愣了下,轻声微笑。
继而以手轻轻掀开羊绒裙摆,丰满的圆臀绷起惊人的曲线,双腿并拢,坐于小马扎上。
赵都安笑了笑,想着周围人怕是打死也想不到,自己这个赵阎王,与这位西域地位尊崇的长公主以这般姿态蹲坐在棋摊旁。
高大的女武士则懊恼于自己没眼力劲,虞国的奴仆当真懂伺候人。
而很快的,当沈倦从附近的酒楼里,拎着打包好的大食盒回来,支起小餐桌,将热腾腾的酱牛肉,温热的果酒,羊肉饼子和大碗热汤拿出来的时候。
不只是女武士等人,周围其他的看客们眼睛都直了。
心说:好家伙,还是你们大户人家会享受!
棋局还在继续。
在开局阶段四平八稳,并未走出前人路数的十几手快棋后,二人对弈逐步慢了下来。
陈九言于第十三手初露锋芒,率先摆出攻势,意图抢占先机,令人群中爆发出第一次声浪。
丹澈面容平静应下,接下来几手看似被动防御,可在赵都安眼中,却是不急不缓,逐步积攒大势的苗头。
果不其然,双方落子至五十手时,丹澈小和尚平淡无奇的一子飞出,局势刹那间风云变色,天塌地陷。
始终一副自信派头的棋待诏也终于初次显出少许凝重神色,陷入长考的时间,也比之前都多出数倍。
“危险了……”
“怎么会?方才局势分明很好啊。”
人群有了小范围的骚乱情绪,甚至有人低声争辩起来,这里终究不是秩序很好的棋馆。
难以约束人们议论。
不过陈九言俨然已经陷入专注状态,对外界的噪音毫无察觉,拧紧眉头,皱眉苦思。
倒是丹澈小和尚,竟有余暇再次从竹篾箱中拿出用布包裹的肉饼,一口口地吃了起来,伴着冷酒下肚。
赵都安眉头皱紧,这高下立判的对比,未免有些鲜明了。
他扭头看向蹲坐在旁边,认真凝视棋盘上黑白二子的“姑姑”,轻声说:
“您觉得如何?”
文珠公主这才回神,扭头看向他,妇人眉宇间凝着沉甸甸的忧虑,说道:
“陈九言不妙。”
赵都安默然,这与他的判断吻合。
文珠公主仿佛在解释,亦或感慨:
“我在……那边,虽也听闻过小和尚棋力名声,但也没想到,会这样厉害。”
恩,根据微表情可以判断,她这句话不像说谎,并且也没有说谎的必要……所以,西域佛门当真是藏了一手大杀器啊,是嫌与神龙寺辩经热度不够?
先手动买个京城头条的热搜?为后续造势?
这帮秃驴所图不小……赵都安心头诸多念头闪烁,没有说话。
棋局越下越慢,可黄庭巷子里聚集来的人,却越来越多。
不知何时,整条巷子几乎都被闻讯而来的人填满了。
“大国手与西域番僧对决”的话题,实在吸睛力度拉满。
时间早已到了正午,不少人饿的饥肠辘辘,却压根挤不出去,或也舍不得离开。
赵都安与文珠,各自随便吃了点肉,喝了汤,将其余的饼子分发给三名梨堂锦衣,与女武士等人凑合了一口。
此前说好的请客,意外被这场突如其来的对弈耽搁。
“啪嗒。”
“啪嗒。”
棋子敲击木制棋盘的声音在嘈杂的声音中,显得很是清晰。
许是因人太多,四周的寒气被驱散,赵都安甚至感觉到了热,扯开了领口。
旁边的文珠公主,也是热的玉面绯红,摘下围巾,解开领口衣扣。
陈九言浑身汗湿,后背一点点被打湿,脸色却愈发泛白。
过了一百手后,他此前稳操胜券的自信就已荡然无存。
一百五十手后,陈九言额头青筋绽起,局势呈现胶着溃败之态。
一百八十手后,大败亏输,白子被切割成一段段,气若游丝。
虽未至收官终局,看似仍可挣扎一二,可在场棋力较高的棋手,都已看出,大国手已是无力回天。
“啪。”
丹澈拿出汗巾,擦了擦因密不透风,而红热的光头,同时随意落下一子,说道:
“你输了。”
一片死寂。
仿佛情景再现,不久前的棋院院长,这一刻,好似与额前一缕白发的棋待诏完美重叠。
陈九言死死盯着局势,额头上豆大汗滴滚落,滑入眼眶,令视野骤然模糊!
他的脸色一点点灰败,夹杂着恐惧!
那不只是输了一盘棋的恐惧,身为御用棋待诏,虞国国手,他一生输过很多盘棋。
但面前这一盘不一样!
他何尝不知,自己身为棋待诏,擅自输给西域人,将会造成何等恶劣的影响?
只是因骄傲自信也好,政治不成熟也罢,在此之前,他从未想过自己会输给一个西域名不见经传的少年。
他几乎已经能想到,当消息传回宫中,女帝得知后,将会迎来怎样的雷霆之怒。
而周围的人群,也已随之轰动,难以置信的声音,瞬间淹没了整条黄庭巷。
“陈国手也输了!”
这六个字,犹如一柄利剑,洞穿了在场所有虞国棋手的心脏。
透体冰凉!
本朝御用棋待诏中,声名最响的陈九言,大国手,竟当众输给了西域人!
这是无论庙堂上的大人物,还是民间贩夫走卒,都无法接受的结果!
“再下一盘!再下一盘!”
陈九言突然激动地扶着棋盘,大声说道,他模糊的双眼盯着丹澈:
“下一局,我不会再大意!”
少年僧人平静地坐在自己凳子上,却已是缓缓站起身,指着插在地上,那枚并不显眼的木牌上“每人一局”的四个歪歪扭扭的字。
朗声说道:“按照规矩,你可以明天再来。”陈九言身体后仰,几乎摔在了地上,浑身无力,不发一语。
少年僧人俯瞰这名失态的大国手,皱了皱眉,认真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