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林公子有何指教?”
猝然听到赵都安的批评,文珠公主愣了下,微笑反问。
久居上位者,极少有人听得进批驳声音,但文珠公主算个例外,在西域时便亲近平民,何况,对方并不知晓自己的身份,些许冒犯自然不会介怀。
赵都安正色道:
“愈是复杂久居,龙蛇混杂之地,愈有一套规矩在。就如这捐赠救民,出发点是好的,但这石炭也好,米粮也罢,如何能从高处,落到渴求的贫民手中,却是个难题。”
“穷人本弱,猝然得了好处,便易引得周围人觊觎,哪怕这群帮派泼皮不动手,周遭邻里,也会起贪欲,嫉妒,乃至因不平而生出的恨意……
正所谓,不患寡而患不均,一群本就贫弱之人,如何守得住?”
“所以,这均字,或是令邻里不因贪念而有所动作,便是一桩难题……”
因这场相遇事发突然,脱离了赵都安设想的“剧本”,所以他此刻多少有点临时发挥。
心中,触景生情也好,好为人师也罢……
不由得回想起了上辈子,做相关工作时的种种……
哪怕在上辈子,那个基层把控力极强的时代,凡涉及到“捐赠”、“赈济”,依旧有种种困境。
何况在这个基层需要“帮派”势力来填补,补充的大虞朝?
赵都安发自内心地说道:
“朝廷每年赈济,包括京中富人捐赠,寺庙布施,都有一套规程,要经过相关衙门的手,乃至诸多底层胥吏的手……
这个过程,自然要被一些手贪墨,十成的银两,一层层克扣下来,最终剩下两三成,已算好的。
可换一个思路,正因为肯将这从上到下一层层喂饱了,他们才肯出力做事,把剩下的那些安稳地给到这些贫民手中,不令人劫走……
而若不肯经这些人的手,看似少了中间环节,但却也失去了这群人的‘保护’,巷子中这一幕,便也毫不意外了。
如此,夫人你们越过中间衙门,直接发放,反而会害了人。”
这一番话侃侃而谈,鞭辟入里。
倒也并不新鲜,无非是人类社会内的“内耗成本”罢了。
然而落在文珠公主这些大人物耳中,却好似一柄利斧,劈开了眼前迷雾。
文珠公主猛地恍然,意识到自己的疏忽。
她在西域时,时常如此救济子民,却是忽视了西域与大虞的不同。
此刻一经点破,温和的脸上先是错愕,继而流露出懊悔与醒悟神色:
“公子所言极是……”
她自嘲一笑:“枉我……虚长些年岁,却远不如林公子看的透彻。”
说话间,她看向赵都安的目光又有了不同。
若说方才赵都安的出手,只是一股令她欣赏的“侠气”,那如今这简单一番点评,透出的便已是世事洞明的“智慧”了。
心中下意识思忖回忆,京城有哪些“林氏”的知名人家,只是她久居西域,一时哪里想得出?
只知晓,京中排在前头的几家权贵,没有姓林的。
如此说来,并非大家族子弟,却有如此表现……京城不愧藏龙卧虎。
这位远嫁多年的长公主,对赵都安又额外生出惊讶与好奇来。
“如林公子所说,我等该如何做?”文珠公主虚心请教。
赵都安神态自然:
“已发下的,便只好如此了,若再要赈济,直接去东城大大小小的善堂捐赠最佳……起码,比从户部往下拨款,要少克扣许多。”
文珠公主目光流转:
“林公子对此如此熟稔,想必知晓捐赠门路,可否告知哪几家善堂好些,我等感激不尽。”
“这样啊……”
赵都安故作为难之色,略迟疑了下,道:
“我今日来东城,也是为了小捐一笔,夫人若信得过在下,可一同前往,就在附近。”
文珠公主欣然颔首:“劳烦小公子了。”
意外的简单……赵都安顿觉自己来之前,准备的好几套接近对方的方案,都显得多余。
他转回身,对还在巷子里收拾残局的三名手下道:
“沈二,你留下处理后续,好好教训下这群泼皮,小柔,侯大,走了。”
被起了绰号的三人立即行动。
钱可柔将散落的馒头,放在堆满石炭的簸箕上,轻柔地笑着在小女娃身前蹲下:
“拿着吧。”
旋即,她又将散落的大钱,又添上了自己口袋里铜钱,一起小心塞进了脏兮兮,瘦骨嶙峋的小女娃的衣兜里:
“回去路上慢些,放心,这帮人不会再找你麻烦了。”
不善言辞,面对一群大人物战战兢兢的小女娃哆嗦着,垂下眼睛,不敢去接。
钱可柔抿了抿嘴唇,整理了下她的衣襟,认真道:
“放心吧,我家公子给的,谁敢抢,就是瞧不起我家公子。”
这句平静的话语中,带着一股子煞气。
“谢……谢……”小女娃结巴吐出两个字,终于几步一回头,胆怯地抱着簸箕跑远了。
侯人猛瞥着地上一群人,啐了一口:“为啥公子要你善后。”
沈倦嘿嘿一笑,用口型道:
“让你善后,怕是这帮人都给你弄死了。”
侯人猛哼了一声,也不反驳,与钱可柔一起,出了巷子,追着赵都安,与文珠公主一行离开了。
……
等人走了。
沈倦才冷笑走到“昏迷”的泼皮头领身旁:
“再不起来,小爷就让你们彻底起不来。”
泼皮们一个激灵爬起来,为首的“文爷”更是吓得爬起来就叩头:
“大爷饶命……饶命……”
哪里还不知道,自己惹到了大人物的护卫?
沈倦懒得废话,若非自家大人言外之意,要他留下善后,确保那些领了救济的贫民不被报复,他恨不得将这群杂碎一刀砍了,谅官府也不敢查到梨花堂头上。
“红花会……呵呵,你上头的老大在哪,带我过去一趟。”
文爷愣了下,难以置信抬头看着这位与家丁气质迥异的大爷,眼珠转了转:
“就在附近,有个堂口。”
俄顷。
沈倦驱赶着这一群泼皮,从巷子里七拐八拐,拉到红花会在这片区域的一个堂口小院外。
没有废话,沈倦一脚踹开院门,引得里头好几条大汉凶神恶煞冲出来,为首的一个,大冬天竟是个光头,拎着一把刀,骂道:
“哪个杂……”
说了一半,光头大汉声音打颤,手中刀咣当掉下,双膝一软,险些跪倒:
“差……差爷?”
沈倦意外抬起眼皮:“你认识我?”
光头大汉挤出笑容,谄媚道:
“上回,赵大人抓蒙爷的时候,小的在人群里,见过您。”
当初,赵都安与云阳公主的面首夏江侯斗,夏江侯爷派红花会的人抓了冯举的女儿。
彼时,红花会的老大“蒙爷”入诏狱,几乎丢了半条命。
自那以后,整个京城地下帮派,敬赵阎王如敬鬼神。
沈倦笑了笑:“那正好,你手底下的人冲撞了我家大人……”
他三言两语说完,光头大汉已是头上沁出密密麻麻的汗珠,吓得几乎面无人色。
“这帮人交给你了,记住,今天领救济的人但凡谁出了事,遭了报复……你知道下场。”沈倦拍拍屁股离开:
“对了,今日我家大人出现在这里的行踪,若是泄露半分,你们全家不必活了。”
走出时,文爷等一群泼皮已是瘫软在地,神色惨白,好几个尿了裤裆。
他们这才知道,自己到底惹到了什么大人物。
光头大汉恭敬送走沈倦,缓缓直起身板,脸色铁青,凶狠地盯着地上的一群泼皮小弟。
不多时,堂口内传来一次次断腿的咔嚓声,以及被堵住的呜咽惨叫。
……
……
两辆马车,一前一后,在东城的雪地上行驶着。
后头跟随的马车上,文珠公主掀开窗帘,感受着外头透进来的凉气。
脖颈上缠绕的狐裘围巾绒毛微微颤动。
“公主,这个林克,有些不对劲。”
同在车厢内,贴身护卫的高大女武士用西域的方言飞快说道:
“此人举手投足,看得出是个习武之人,且令我都看不透,他那几个家丁,包括婢女,都不是简单的仆人。”
文珠公主轻声道:
“不意外,有这等谈吐的,家中必然是有身份地位的,子嗣习武,甚至修行,身边有几个厉害护卫,在大虞朝稀松平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