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外。
一群女官怔怔听着门缝中传出来的虎狼之词,窃窃私语。
唯有莫愁犹如腰间中了一箭,颓然仰头无语望苍天,却只觉眉心蓦然一点冰凉,缓缓化开。
她怔了下,伸出手,只见一片雪花落在掌心。
下雪了。
……
……
京城以西,为西平道。
此刻,朔风滚动,寒风凛冽如刀。
天空中徐徐飘落下点点飞雪,大虞朝天凤三年的第一场雪,如约而至。
一队绵长的车队为躲避风雪,急匆匆抵达官道附近一座荒废的破庙。
伴随着呼喝声,一名名有“密乘行者”之称的僧侣,开始牵马下车。
“上师!”
一名西域僧人走到一辆车帘绘制奇异图腾的马车前,恭敬说明情况。
车帘掀开,一名皮肤黝黑,如老猴子一般的老僧走出,他穿着红色的僧衣,头戴红色的僧帽,但式样又与其余行者不同。
脖颈上悬挂一条由白象牙穿成的珠串。
凹陷进去的眼眶中,眸子满是智慧的光。
“师父,要进庙了么。”
车内,又钻出一个小沙弥,约莫十几岁的少年。
一样的红色僧衣,模样有着西域人典型的立体五官,但仪态举止,却又与西域的野性不同,反而近似于大虞朝人士。
这会正忙着将旗盒塞入箱子里。
“恩,进庙吧。”西域使团此行首席,红教团上师“圣僧”微笑地正了正小和尚的帽子。
“等一等公主吧。”
名叫丹澈的小和尚却望向了车队末尾。
原来,西域使团的队伍分为两端,前头是这群僧人,后段则是另外一群腰间佩着弯刀,武士打扮的西域国人。
共同恭维一座马车,此刻马车内,先钻出来一名西强壮的西域女武士。
其披着皮甲,身材高大,头发编成散辫,皮肤粗糙而泛红,腰间的弯刀镶嵌宝石,眼神锐利而警惕。
女武士下车后,说了什么,车厢中才再度下来一名女子。
竟是个典型的虞人。
那名女子约莫四十余岁,穿着虞人式样的衣裙,盘起的黑发间点缀着许多花花绿绿的宝石。
然而,却遮盖不住女子那已有了岁月沉淀,却依旧不俗的容颜。
女人神态温和,却自有一股威仪,面对一群武士毫不怯场,反倒是大群武士恭敬行礼。
“文珠公主……”
戴着红帽子,象牙佛珠的老和尚感慨道,“此行与回虞国省亲的公主同行,丹澈,你可知这意味着什么?”
背着一只竹篾箱子的小和尚老实摇头:
“不知。”
老和尚负手道:
“往年与虞国商讨贸易,都只派出个西域国官员即可。
今年,文珠公主却亲自回去,想必是与虞国皇室内的皇位之争有关。呵,嫁出去的公主,本不该管娘家事,但血浓于水,又如何会不在意?”
丹澈茫然:“弟子不大明白。”
老和尚笑了笑,没有解释。
只是朝着远处那位,先帝时期,因被老皇帝不喜而派往西域联姻,从此驻扎西域国,逐步成为领袖的公主双手合十。
文珠公主也微笑着朝他行礼。
双方没有攀谈,见礼过后,两拨人朝着这座面积颇大的庙宇走入。
雪花纷纷落下,朔风呼啸。
僧侣们与武士们进了庙,便各自泾渭分明地占据了一片地方来,熟稔地生火烧水。
老和尚望了眼这座地神庙断了一截的神像,摇了摇头,抬手轻轻一挥,地面的灰尘便自行荡然如新。
不多时,火堆升起,庙外雪落天黑。
丹澈将竹篾箱子放下,从中取出围棋盘,与两盒黑白棋子。
之后跪在地上,两只手分别捡起一粒粒棋子,按照记忆复盘,准备将方才在车厢,与师父下的那半盘棋复原。
若是有棋道高手在此,必然会大为吃惊。
这西域长大的小和尚,记忆力竟强的可怕,看似毫无章法的复盘,每一粒棋子落下却都与之前对弈的先后步骤一般无二。
且棋局几乎已经到了后期,盘面之复杂,饶是给京城里的大国手看了,也会慎重对待。
然而周围的僧人们却见怪不怪,知道丹澈的棋力在当地极为厉害。
不过没人知道具体有多厉害。
但考虑到围棋乃是虞国传入的,便也下意识觉得,丹澈的棋力定是远不如虞国人的。
只有老和尚知道丹澈的棋力多么恐怖,就像他本人对佛法研究之深一样恐怖。
“师父,您说文珠公主带队很奇异,但您肯带队去虞国国度也很奇异啊,”丹澈一边复盘,一边小声说道:
“以往您都是不肯出山的。
这次去虞国,旁人都说,是因那神龙寺斗法失败,声势萎靡,故而我等正统才要过去辩经,教虞国人知道,输的不是佛法,而只是神龙寺,佛法正统在祖庭……
而您的佛法在五方中,最为精深,大概只在法王之下了,但我总觉得您肯出山,还有别的原因。”
老和尚盘膝在地,一边喝着奶茶,一边诧异地看向弟子,想了想,郑重点头道:
“是的,为师此行去虞国,辩经只是其一,更重要的目的,乃是寻找‘慧’。”
丹澈跪在棋盘旁,茫然道:
“师父,您所谓的慧到底是什么?”
作为弟子,少年知道,自家师父在约莫春夏时,忽然出关,声称自己“看”到“慧”降临东方。
从那时其,身为西域五方教中巨擘的“圣僧”,就仿佛着了魔一般,有了动身前往虞国的想法。
老和尚望着庙外的风雪,轻声道:
“我佛神明乃是‘世尊’,世尊是掌管智慧的神明,它降临人间的化身,便是‘慧’。”
丹澈吃惊道:
“您是说,世尊化身降临了人间?在虞国国都?可……世尊化身不是法王么?”
“当然不是!”老和尚扭头,瞪了他一眼:
“那是不懂佛法的愚昧之人的说法,你怎么会信?法王只是信仰世尊,是人世间最早开悟,获得世尊传承的那位先知转世轮回的身份……却不是神明本身,更不是神明的化身。”
丹澈缩了缩脖子,知道一旦谈起这些,师父就神神叨叨的:
“可既是世尊化的‘慧’,为何出现在虞国国都?因为神龙寺在那里么?可分明我们祖庭才是正统……”
圣僧摇头道:“这个我也不知,我只看到,慧在今年春季降临那里。”
丹澈好奇道:“如何找到慧呢?”
圣僧说道:“慧降临人世,必然不凡,就如篝火在夜晚烨烨明亮。只要找寻京城今年崭露头角之人,自然能找到。”
丹澈又好奇道:“那找到了以后呢?”
老和尚眼神中猛然迸发出狂热的神采,如同皈依的信徒:
“慧是世尊的化身,代表着世尊的意志,我等身为信徒,理当追随他。”
“那追随以后……”
“闭嘴,下你的棋,你不是心心念念,要挑战虞国的国手么?”
“……哦。”
小和尚放下最后一粒黑子,摒除杂念,进入棋道的世界。
……
破庙的另外一边。
那名身材高大的女武士捧着热好的食物,来到坐在篝火旁,望着庙外飞雪的文珠公主旁。
“公主,请用膳。”
文珠公主收回视线,微笑道:“你也坐下吃吧。”
女武士没有拒绝,席地而坐,她不会用筷子,便用勺子吃着自己的那一份:
“公主,再过几日,就该能到京城了。”
“是啊。”在西域以爱民如子著称,极受拥戴的文珠公主有些走神,轻声道:
“三年前,我那兄长与太子,以及简文身死的消息传来时,我被劝阻没能回去,两年前,贞观登基加冕为帝的消息传来时,我被琐事牵累没有回去,今年终于能回家一趟了。”
顿了顿,这位年过四十的公主叹息一声:
“可是,家中已是冷冷清清了。”
女武士困惑道:“既然如此,您为什么还要回去呢?”
文珠公主沉默了很久,才摇头道:
“我也不知道,但总归想劝一劝贞观,已经死了许多亲人了,不能再死下去了。
我听闻,云阳已经被禁足,关了起来,似乎是因为一个面首,她还试图削藩,对其他叔伯动手。我担心……贞观她受到了奸臣蛊惑,做出不智之事。”
女武士说道:
“面首……是男子姬妾的意思?那个姓赵的?我也听过,说在佛道大比中,手持虞国太祖皇帝的佩剑,击败了神龙寺的天海。”
文珠公主点头,担忧道:
“这便是我担心的,一个籍籍无名的面首,如何能持握先祖佩剑?
必是贞观暗中帮助……哪怕是为了皇族,但将先祖的佩剑给予一个面首动用,历代先祖若泉下有知,该何等愤慨?
以贞观的性子,本不该做出这等荒唐事,只怕就是给那姓赵的奸臣迷惑了。”
顿了顿,她郑重道:
“等进京,我倒要看一看,这个面首如何祸国殃民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