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长?”秦俅疑惑朝那边望,只隐约见街边胡同里藏着两人,似在争执。“嘘。”赵都安表情古怪,拎着糖葫芦,眼神示意狗腿子等着,独自迈步而行。一名约莫五十余岁的老仆拦在一个十六七的少年身前,急切道:“少爷,不可上前啊!那都是诏衙的官差,多有武道功夫在身,老爷已然倒了,诏衙的狗贼竟也寻到这私宅来,少爷您好不容易躲过,如何能现身?”那少年外头罩着一件布衣,戴着斗笠。此刻双眼含泪,犹如一头愤怒的小狮子,试图挣扎向前,闻言道:“文叔,可我娘还在里头,如今父亲要死了,我娘落入朝廷鹰犬手中,岂有活路?我虽年少,但为人子,岂能目睹生母被捕,而不舍命相救?”老仆仍拽着他,苦苦劝道:“夫人非老爷正室,也不曾有名分,不会被牵连过重,或许能避免发配之刑,而你不同。少爷你虽是私生,但终归是老爷血脉,官府不会放过你。老奴既受老爷恩惠,留在这看家护院,便理应带你远遁出去,为周家留一条血脉。”少年扬天长叹,泪水不受控制落下,已生出死志:“文叔,我意已决,必不会抛下娘亲独自逃走。你自己走吧。”老仆大受触动,忽然咬了咬牙,做出艰难决定:“少爷,你武道未成,且在此观望,我受老爷恩惠,今日便舍出这条性命与四十年武功,也要将夫人救出!若成,伱我三人在东城南亭庙见,若败了,你便当知不可力敌,速速逃命去吧。”少年大受震撼,嘴唇嗫嚅,最终双手作揖,深深拜下:“文叔大义,若事不成,我便逃出城去,潜心苦修,待有所成,再回来取那赵都安项上人头,以报今日之仇!若敌不过他,便寻机会杀他家中女眷,不报此仇,誓不为人。”老仆露出欣慰笑容。抽出后腰短刀,腾身而去,好似死士,跃入私宅院墙。等人走了,少年神色转冷,擦去脸上泪水,表情讥讽怨毒,啐了一口,骂道:“老狗倒是个好骗的,哼,当我不知你与那贱女人媾和?想做我便宜老爹?呸,什么东西,都死了才好。”忽听一声赞叹:“精彩!着实精彩,不想周家人人如龙,周丞是个坏的,生出来的私生子也是個心肠歹毒的。”少年悚然一惊。扭头看到身后屋檐上,徐徐跃下一个一手按剑柄,一手拎着只红艳艳糖葫芦的俊朗青年。“你是……”少年瞳孔骤然收窄,伸手去摸衣袍下的匕首。赵都安笑眯眯道:“想杀我全家,怎么却不识得本官?”不等对方回话,赵都安拔剑出鞘,胡同口灰墙上陡然泼洒一抹殷红。少年人头坠地,徐徐染红,表面又覆上一层寒气凝结的冰霜。好似一颗巨大的红艳艳山楂冰糖葫芦。“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赵都安默然不语,抖了抖剑锋上的血滴,徐徐收剑入鞘。深感这柄上次缴获的“寒霜剑”,与自己新掌握的寒霜气机匹配。“啊——”听到动静寻来的秦俅目睹,吓得噗通一声跪倒在地上,发出惊呼。赵都安一阵心烦,顺手将糖葫芦塞进他嘴里:“别吵。”“唔……”这时,院墙内有数人跃出,为首的,赫然是老熟人张晗。面瘫脸卷王张晗瞥了眼胡同里尸体,皱了皱眉:“死了?”“他想逃,没逃掉,”赵都安解释了句,好奇道:“刚才进去那个呢?”晋级凡胎高品后,他耳力愈发增强,不曾听到打斗声。张晗漠然道:“那名周家仆从进院后,主动弃刀投降,说他抓住了周丞的私生子,就在院外,愿以此人将功抵罪。”赵都安目瞪口呆。张晗眉头舒展,命手下人将尸首拖走。从怀中取出两只沉甸甸镶珍珠的宝钗,递给他:“本想回衙门再给你的。衙门抄家不成文的规矩,大家都有份,放心,都是不曾登记在册的干净物件,听海棠说,你家两个女眷没什么好首饰。”赵都安怔了下,欣然笑纳。和光同尘,杀人受贿,外头的人骂他倒也不冤。往回走的路上,行至路口。赵都安忽然驻足,望向街角另一个方向。只见另一双主仆,也在静静望着周宅被抄家。满是书卷气,面皮略薄的薛暄被身旁福伯提醒,扭头望过来,咬了咬嘴唇,忽然很认真地,远远朝这边作了一揖。“兄长,你认识那小娘子?要不要我给她请过来?”秦俅含着糖葫芦,做出凶狠状。赵都安瞪了他一眼,朝薛暄遥遥点头,转身离去。同样是围观周家被抄,两对主仆,对他却是两种迥然态度,天上地下。…………“大郎遇到什么事了么?”马车旁。从首饰铺子逛了一圈,空手回来的母女看到他归来,尤金花敏锐察觉继子神色有异。“没什么,就是……遇到了几个同僚。”赵都安笑了笑。“那就好,”尤金花松了口气,继而笑逐颜开:“逛了一圈,也该回去了。”花一般年纪,清丽脱俗的赵盼望着首饰铺子,眼神依依不舍。但没说什么,懂事地“恩”了声。“你们先回去吧,我在外散散心。”赵都安说道,伸手入怀,将两枚热乎的价值不菲的宝钗塞给她们,淡淡道:“同僚送的,给你们戴吧。”说着,迈步径直走入人群。只留下尤金花与赵盼愣神在原地。母女两个,捧着手中的珍珠金玉宝钗,怔怔失神。大贪官周丞的藏品。只一打眼,便知比方才那铺子里所有首饰加起来,都更珍贵。…………赵都安扶着黑红剑鞘,穿行过市。因乞巧节,街上不少年轻女子,看到他模样,皆纷纷驻足,更有脸颊泛红的。女帝临朝,风气开放。赵都安从人堆里走出来,行到僻静处一只小石桥旁,怀中已多了十几张女子丝绢。他轻轻叹了口气,将丝绢抛入桥底。然后才发现,这石桥,赫然是当初朱逵自杀的那座。自嘲一笑,赵都安扶着栏杆,忽然说道:“出来吧,跟了一路了,鬼鬼祟祟,算什么真人?”呼……有清风拂过,岸边杨柳飘动。无声无息,赵都安身旁出现了一道人影。赫然是身材高大,穿寻常布衫,白眉白须,双眸狭长,面庞红润的老神官。“老王?”赵都安愣了下,一路紧绷的心弦骤然放松,无语道:“怎么是你?”被称为“老王”的天师府真人,当今四座“天下境”之一,百姓口中神仙般人物的张衍一笑呵呵道:“如何便不能是老朽?”赵都安叹道:“我还以为,有仇人上门了,一直有股窥伺感挥之不去。”“哦?你晋级高品了?呵,感知倒是强盛了几分嘛。”张衍一故作惊讶。以他的修为,若存心隐藏,当然不可能被赵都安感知到,方才刻意显露罢了。“那是自然,陛下亲自帮我晋升的。”赵都安嘚瑟道:“再给我两年,没准都比你强了。诶,去那边坐着说话。”比我强……张衍一笑而不语:“好啊。”…………茶摊上。“您二位的白茶。”卖茶水老板拎着大长嘴铁皮壶,吆喝一声,转身退场。赵都安与张衍一,第三次相遇。相比前两次,少了些提防和警惕。先是寒暄一二,赵都安盛赞了“敕神符”的效力,并问上次让金简带的话,带到没有。张衍一则笑呵呵点头,问了两句他最近的近况。“……大概就是这样了。”赵都安端起茶碗,喝了口,笑道:“别说我了,老王你今天跑过来,总不是偶遇吧?”张衍一笑道:“上次小友谈论天道不仁,又抛出‘道法自然’之高论,颇为精道,老朽回去后,每每琢磨,竟不能增删哪怕半字,深感佩服。今日特再来讨教。”赵都安笑着搓搓手指:“好说,但价码上……”张衍一哭笑不得:“老朽不过抄你几句话,怎么这般市侩?”赵都安认真道:“老王你这话不对,你既是修天道的,莫非忘了,我当初与你说过,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你就是有余,我就很不足。”老天师无言以对,摇头笑骂:“天道焉能如此解释?修士论道,乃高雅之事,到你这里,却好似商贾交易一般。”赵都安正色道:“你莫要以为商贾之道便低贱,这可是大学问。”老天师笑呵呵道:“好好,老朽不与你争辩,老朽这些天为门下弟子修书,正为一些字句发愁,你若能给老朽些许启发,少不了你的好处。”行吧……赵都安勉为其难,好大不乐意道:“你要问啥?”这副态度,若给天下人知道,势必令无数人捶胸顿足。能与张天师对坐论道,这等机缘,不知多少强者求之不得。哪怕女帝,都少有这般待遇。可赵都安非但不珍惜惶恐,还一副担心被白嫖的守财奴模样。老天师也不恼,笑眯眯道:“也不是什么新问题,只是底下年轻弟子,虽懂修行,却始终对修道不得要领。如你上次阐述‘道’字,老朽虽能体悟,但年轻弟子,却大多分不清修行与修道的区别。以为,修道便是奉‘天道’神明,而修行,便是以自身为容纳天地伟力之器物,小友以为此解如何?”“道和器分不清么?”赵都安思索了下,忽然记起《周易》中的一句话,有些适合,略作沉吟,缓缓念道:“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正如一阴一阳是为道,此为,我之浅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