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得酒酣,田蚡起身按位次向坐客敬酒。
坐客见田蚡亲来敬酒,尽皆避席俯伏甚是恭敬。待到田蚡敬毕,坐客也出席轮流敬酒,不久轮到窦婴身上,只见座客中有一半人避席俯伏;其余一半不过跪在席上而已。原来古人席地而坐,屁股靠着足跟,跪时不过将腰伸直,论起敬意,自然不及避席。灌夫心中甚是不悦。后来轮到灌夫敬酒,依次敬到田蚡。田蚡见灌夫敬酒,便跪在席上说道:“不能满杯。”灌夫偏要斟了满杯递与田蚡,一面冷笑道:“丞相虽是贵人,也要饮尽此酒。”田蚡赌气只饮一半,灌夫只得罢手,后来敬到临汝侯灌贤。灌贤方与程不识附耳低言,见了灌夫也不避席。灌夫趁此怒骂灌贤道:“你平日说程不识不值一钱。如今长者敬酒,偏与他交头接耳!”灌贤本与灌夫一家,被骂自无话说。程不识素性谨慎,也不与人计较,只有田蚡因适才灌夫强他饮酒,心中已觉不快。听灌夫指桑骂槐,遂对灌夫说:“程、李并是东西宫卫尉,今当众辱骂程将军,仲孺独不替李将军留些地步?”原来李广素为灌夫所敬,田蚡以此激之。灌夫听了正如火上加油,厉声道:“今日便是斩头我也不避,管他程、李将军。”说罢嗔目大骂。
此时座上宾客见灌夫借酒发怒,纷纷离坐暂避。窦婴心中惶急,连忙起身招之使出。田蚡自想今日喜事何等热闹,却被灌夫大杀风景,闹得大家四散而去。我是堂堂丞相,终不成让他白白糟蹋一顿,竟自摇摇摆摆去了?若不翻转面皮将他处治,何以显得我利害。田蚡遂饬从骑将灌夫扣留,勿令回去,左右答应一声把住门口,灌夫不得出去。籍福见势不佳,连向田蚡拜求饶了灌夫,并按着灌夫的脖子让他道歉。灌夫越发火了,不肯道歉。田蚡见灌夫倔强,乃指挥从骑将人执缚,暂置传舍。
但是此事如何处置呢?若说灌夫酒醉谩骂,乃是小小过失,便算辱了丞相,也算不得大罪。田蚡却想得一计,他遣人召到长史说道:“今日有诏召请列侯宗室,灌夫骂坐,直是目无诏书,犯了不敬之罪,应行举劾。”
遂命将灌夫拘囚居室。田蚡一心欲置灌夫于死地,便趁势追究前事,分遣吏役捕拿灌氏宗族,讯明种种恶迹,所犯都是死罪。
灌夫此时虽然也要告发田蚡,无奈身已被拘,自己家属宗族不是被拿在狱,便是逃匿一空,连着一班狱吏都是田蚡耳目,更无人代抱不平,只有窦婴挺身而出营救灌夫。他的夫人劝他说:“灌将军得罪了丞相,和太后家的人作对,怎么能营救得了呢?”魏其侯说:“侯爵是我挣来的,现在由我把它丢掉,没有什么可遗憾的。再说我总不能让灌仲孺自己去死,而我独自活着。”于是遍托宾客向田蚡说情,田蚡竟一一辞绝。窦婴无法,便自到密室之中写成一书,表白灌夫之冤。接着前往北阙上书。
武帝接阅窦婴所上之书,马上把他召进宫去,窦婴见了武帝,备言灌夫醉酒过失,罪不至死。武帝点头,并赏赐窦婴一同进餐,接着说道:“待来日到东朝辩明此事。”窦婴见说只得退下。
次日武帝驾坐长乐宫,召集公卿大臣会议灌夫之狱。
窦婴力言灌夫为人甚好,此次酒后小有过失,丞相挟嫌诬以他罪。田蚡极陈灌夫交通豪猾鱼肉乡里,所为横恣种种不道。窦婴口才素拙,竟说田蚡不过,只得转到田蚡身上,说田蚡平日如何骄奢贪恣。田蚡听了也不分辩,只说道:“现在天下幸而安乐无事,田蚡蒙主上亲幸得侍左右,所喜者音乐狗马田宅,所有者倡优巧匠之类,不像魏其侯和灌夫那样,招集天下的豪杰壮士,不分白天黑夜地商量讨论,腹诽心谤对朝廷的不满,不是抬头观天象,就是低头在地上画,窥测于东、西两宫之间,希望天下发生变故,好让他们立功成事。我倒不明白魏其侯他们到底想干什么?”二人辩论良久,武帝遍问朝臣道:“二人所言何人为是?可各陈己见。”
御史大夫韩安国出班奏道:“魏其言灌夫因父战死,亲持画戟驰入吴军,身受数十伤勇冠三军,此乃天下壮士。杯酒争论非有大恶,不能便引他罪诛之,魏其候所言是也。丞相言灌夫交结奸人凌虐小民,家资富厚横行颍川,不可不究,丞相之言也是。应如何办理,望陛下裁察。”韩安国言毕退下。
武帝近来见田蚡骄横,心里也厌恶其人,不过碍着太后,只得假作含糊,说改日再议。
田蚡徐徐引退,走出宫门,见韩安国尚在前面,便呼与同载一车,且呼安国表字道:“长孺,你应该与我共治秃翁(窦婴年老发秃),为何首鼠两端?”。安国沉吟半晌说道:“君何不自谦?魏其既说君短,君当免冠解印向主上致谢说:‘臣幸托主上肺腑,待罪宰相,愧难胜任,魏其所言皆是,臣愿免职。’如此进说,主上必喜君能让,定然慰留,魏其候自觉怀惭。今人毁君短,君亦毁人,好似乡村妇孺互相口角,岂不是自失大体么?”田蚡听了也觉得自己性急,便对韩安国谢过道:“争辩时急不暇择。长孺幸勿怪我!”及田蚡还第,回忆廷争情状,未能必胜,只好请太后出来作主,方可推倒窦婴。乃使人进白太后求为援助。
王太后早已留心探察,听说朝议多袒护窦婴,已是不悦,及田蚡使人入白,越觉动怒,适值武帝入宫视膳,太后把箸一掷,顾语武帝道:“我尚在世,人便凌践我弟,待我百年后,恐怕要变做鱼肉了!”武帝即忙上前谢道:“田、窦俱系外戚,故须廷论;否则并非大事,一狱吏便能决断了。”王太后面色未平,武帝只得劝她进食,说是当重惩窦婴。及出宫以后,郎中令石建复与武帝详言田窦事实,武帝原是明白,但因太后力护田蚡,不得不从权办理。乃再使御史召问窦婴,责他所言非实,拘留都司空署内。窦婴被拘,怎能再营救灌夫,有司希承上旨,竟将灌夫拟定族诛。窦婴听到这消息越加惊惶。
却说汉景帝时,窦婴曾接收过他临死时的诏书,那上面写道:“假如遇到对你有什么不方便的事情,你可以随机应变,把你的意见呈报给皇帝。”等到自己被拘禁,灌夫定罪要灭族,情况一天比一天紧急,大臣们谁也不敢再向汉武帝说明这件事。窦婴便让侄子上书向皇帝报告接受遗诏的事,希望再次得到汉武帝的召见。奏书呈送汉武帝,可是查对尚书保管的档案,却没有景帝临终的这份遗诏。这道诏书只封藏在窦婴家中,是由窦婴的家臣盖印加封的。于是便弹劾窦婴伪造先帝的诏书,应该判处斩首示众的罪。
武帝知尚书有意陷害窦婴,留中不发,但将灌夫处死,家族骈诛,也算对得住太后母舅。待至来春大赦,便将窦婴释放。窦婴闻尚书劾他矫诏,自知越弄越糟,不如假称风疾绝粒自尽。又听说武帝未曾批准,还有一线生路,乃复饮食如常。哪知田蚡煞是利害,只恐窦婴不死,暗中造出谣言,诬称窦婴在狱怨望,出言诽谤。传到武帝耳中,以为是真,不觉大怒,饬令将窦婴斩首。可怜窦婴并无死罪,陨首渭城,就是灌夫触忤田蚡,也没有甚么大罪,偏把他身诛族灭,岂非奇冤。
二人既死,田蚡正在十分快意。谁知天道好还,报应不爽,才到春日,田蚡便得一病,却是奇怪,但觉浑身上下无处不痛,似乎被人打击。田蚡口中只是号呼服罪,旁人并无所见,问起他来又不肯说。合家惊恐,到处祈神祷告,延医服药,毫无效验。
王太后及武帝听说车驾临视,见此情形,料他必定遇鬼,遂遣能视鬼物之巫到来一看。回报说是魏其侯与灌夫守住田蚡身边,共同笞击欲索其命。武帝听了心中明白,王太后也自追悔,已是无及。不过数日田蚡竟号呼而死,其子田恬继承了爵位。
元朔三年(前126年),田恬因穿短衣进入宫中,犯了“不敬”之罪,封爵被废除。
元狩元年(前122年),淮南王刘安谋反的事被发觉了,汉武帝追查此事,知道刘安送给田蚡许多金银财物。汉武帝说:“假使武安侯还活着的话,该灭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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