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声清洌洌的琴音响起。
如炎日霜雪,萧疏淡远,透人心脾,心神为之涤荡清明。
尹萝没听过这么好听的琴声,顺着源头走去,望见石台边坐着一人,指节修长骨节分明,指尖呼应着琴弦散出的星点浮光,单单是抚琴的动作就足以攥人心神。
“谢公子好心让她从鸳鸯镜走出,她却在此处迷了眼。”
另一侧的计如微开口道,笑意浅淡,“真是辜负了谢公子的一番好意。”
尹萝后知后觉计如微就坐在石台对面的右侧方,她刚才完全没注意到他。
她去摸怀中的礼物,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丢了,只好空手走到计如微身边,干巴巴地找着话题:“上次见你咳嗽,我找了块护心的暖玉……但来的路上不慎丢了。”
计如微面前摆着盘残棋,他目光专注地看着棋面,指间挟着枚白子:
“我同你说过,不必在这些事上费心。”
尹萝已经习惯不管怎么刷他好感都不动如山的事实了,但计如微待人一贯疏离却克制有礼,今日不知怎么的,隐隐约约……有些攻击性。
像是更冷淡了。
许是他虽然收了礼物不涨好感,但是没收到礼物被打扰也会掉好感呢?
尹萝也有点生气。
她还没说鸳鸯镜的事呢。
计如微和这位谢公子手谈论琴,尹萝就在旁边看着。
谁给她不痛快,她才不是会躲着走的人。
要生气大家一起好了。
有本事计如微自己先被气走,她才觉得扳回一城——哪怕这里是他家。
这位谢公子古怪得很,从头至尾没有说过一句话。
但他的手实在是好看。
尹萝没见过哪个内置pc有这么高配置的手,这种情况下他那张金相玉质的脸都被手的风头盖过去了。
她忍不住看过去,又再多看几次。
计如微“啪”地一声搁下棋子,忽然道:
“这位谢公子便是惊尘琴的主人,谢惊尘。”
尹萝愣了一下,没搞懂他怎么突兀地开始介绍客人,便也跟着自报家门。
谢惊尘这才同她对上视线,整个过程中第一次正视她,客气地见了礼。
随后他便站起身:
“此局不必再下。”
声音也特别好听。
就正好是尹萝吃的那一挂,声线明澈,又自带高岭之花的冷淡感,句尾咬字清晰短促,没有任何加成都能激得她耳朵一抖。
尹萝条件反射地攥紧了手指。
要命。
手控声控双buff叠满,直接被取向狙击了。
计如微亦起身:“是我之过。”
相比之下,计如微的嗓音更哑一些,常年咳嗽带来的后遗症,他惯常说话总是轻忽偏低,悠悠地搔过耳畔。
谢惊尘摇了摇头,抱着琴离开了。
这两人云里雾里的交流只能说是不明觉厉。
尹萝的喜好得到了双重满足,心情好多了,准备再和计如微这颗“千年石头”说说话。
计如微却直接转身回屋了。
这间看上去脆弱得一剑就能斩开的竹林小屋,从里到外满是计如微造出来的各类东西,活脱脱一个大型杀器。
尹萝觉得他今天奇怪得很,招呼也不打就这么把人撂下,不过到底是计如微先走。
算是她赢了。
尹萝这一走,和计如微便是最后一次相见。
她跟着去帮忙顺便刷任务,被姬令羽逮到。
就再也没能回来。
……
尹萝对谢惊尘的印象,一言以蔽之:
很礼貌。
但也很傲气。
打个比方就是那种橱窗里贵到不标价的非卖品,远远看着就知道高不可攀,漂亮美好得腻人眼,但终究是不能打开橱窗去碰一碰的。
没想到惊尘琴的主人,世称“郢中白雪”、“一曲镇灵魂冢息”的,竟是谢家的公子。
好像一下子合理了起来。
又有点说不出的意味。
尹萝不自觉地往上方看,发觉谢惊尘勾勒图像的动作不知何时停下来了。
可能是听到他们说到自己。
但是也没有往下张望,只是往另一边走远了些,背后的惊尘琴冷光泠泠,自视野内一闪而过。
注意到她偷瞄的尹飞澜:“……”
一个半妖。
一个计如微。
萧玄舟今天还约了她出去玩,暗卫回禀说两人瞧着很是亲密。
这不论如何不能再加人了。
再怎么花心也不能到如此地步吧。
她知晓自己身弱不堪么?
尹飞澜拧着眉,一面为尹萝这匪夷所思的花心担忧,一面又觉得丢脸——让谢惊尘知道自己妹妹多年惦记着他、打听他在外的事,太上赶着了。
尹家纵使没有谢家那么深厚久远的传承,到底是当世大家,凭什么家中的小姐要去倒贴退过亲的人家?
尹飞澜越想越不服,还非得端着架子,不想在谢惊尘面前露出一星半点的急躁不平,状似不在意地道:
“是。谢公子在外游历时,确实以惊尘琴来做自己的名。”
其实不是。
只是谢濯有意隐藏身份,自然不会自报姓名,非要被人问到头上,他又不是那种能就此背弃真正将自己生养的家姓的人,况且普天之下也不是只有绥游谢家姓谢。
别人问不出名字,认为“惊尘”这名字就很符合他的气质,无法追根溯源究竟是谁先这么叫,总之就是这么阴差阳错地喊起来,到最后别人甚至以为是他自己叫这个名字,便给琴也这么取名。
江湖上也因此有人评价他,孤高至狂妄的地步。
尹萝看出尹飞澜满脸都是虚假社交表情,盯着她的眼睛里都快要冒出火了,反应过来他杵在这儿不走不是因为这里能放心说话,完全就是在和化风阁上的谢濯较劲。
“……”
男人至死是少年。
尹萝速度圆了套场面话逃离这片战场:
“既有兄长和谢大公子坐镇,想必书阁之事很快便能水落石出。我就不打扰兄长的正事了。”
尹飞澜“嗯”了一声:“回去吧,记得喝药。”
尹萝:“……好的。”
听上去不是什么好话。
她特意挑了另一条路往回走。
避免再遇到那个舌灿莲花的诡辩人士。
没走太远,一道黑影悄无声息地在身前落下,屈膝行了一礼:“二小姐,大公子命我前来,请问有何吩咐?”
尹飞澜在小学鸡斗狠现场居然还注意到了她是有话想问。
挺机敏的嘛。
尹萝迂回了一下:“除了谢家,还有别家人来了吗?”
守一回答得很是全面:
“还有裴家的二公子,裴怀慎。但他不代表裴家,是随着谢公子一同过来的,说是二人本在绥游约了下棋赏景,顺道来看看。如今已经走了。”
“走了?”
“是。”
守一道,“只说家中急召,并未言明具体。”
尹萝:“裴家在中洲泗阳,千里迢迢赶到东洲来,就为了下棋赏景?”
这话谁信啊?
守一颇感意外,道:
“裴二公子爱好四处游玩,性喜挥霍,用度奢靡,曾经从中洲一路去极西的无妄海就为了看一眼海上幻雾,去绥游只为了下棋赏景也不是什么稀奇事。何况谢公子与他是至交,为知己赴约自是应当。”
尹萝:“……”
你们没一个人发觉谢惊尘和裴怀慎完全是两种画风吗?
人设差距这么大居然是好朋友。
而且那个什么“性喜挥霍”,你们是被蒙蔽了还是根本没人知道裴怀慎的过去?
他可是能穿着裴家下人都不要的粗布在街边喝碎茶的啊!
尹萝哽了好几秒,脑中回闪过往画面,有种荒谬的不真实感。
这里面肯定有问题。
花园设计是回环形,中间有处花池,连接着外头的活水。
尹萝经过时瞧了一眼,黑色幽默地想到了水鬼。
这念头刚冒出来,池底骤然冒出一只黑乎乎的爪子,快准狠地朝着她的右腿出击。
守一眼疾手快扔出短刀,另一手抽出剑将尹萝护到身后。
池底水流呈逆时针急速流动,那只断了爪子的黑色水怪一下子分裂出数个,齐齐跳上来。
尹萝眼前一花,大概七八名黑衣人站在了守一的两侧,都拿着相同样式的剑,穿着也差不多。
一看就知道是尹家的护卫。
原来有这么多人暗中跟着她的吗?
——尹飞澜绝世好哥!
尹萝本来还挺紧张的,这阵仗下来都顾不上紧张,被保护得好好的,甚至还能看戏。
脚边的花草窸窸窣窣,像是剑气波及后的动静。
她直觉地弯下腰,看清是虫子,正要一口咬住她的脚踝。
两面夹击,虫子来得出其不意又细小难搞。
护卫不能像方才那样绝对地保护尹萝。
尹萝当即一边跑一边把这几天学到的新东西——针类暗器,“唰唰唰”往外飞。
同时往嘴里塞没吃完的丹药。
提升灵力的丹药发挥需要时间,尹萝自保成功,看场面还是没控制住,当即把短剑翻出来,直接夺取制空权。
够不着了吧!
尹萝这口气没松多久,身后树上跳下来一个奇形怪状的东西,直接把她扑下了剑。
救命怎么这里也有!
尹家是不是真的要完了!
这个距离不至于摔死,但摔伤肯定是跑不了了。
尹萝试图让自己正面朝下,手肘先落地。
她清楚看见有个白色的不明飞行物撞过来,气息并不陌生,让她藏着薄刃的手及时停住。
对方手脚并用地缠住她,甚至连蓬松的尾巴都派上了用场。
尹萝就这么被他抱着滚落在花丛中,翻滚了几圈,狐尾垫在她身后,几乎消弭了撞击带来的震动。
开得正艳的牡丹被压弯了枝,漂亮的花瓣大朵大朵地垂坠,馥郁的甜腻香气近在鼻尖。
尹萝感觉头有些发晕,无法辨认姬令羽脸上是什么表情,朦胧间看到有个护卫脱身跳过来,对着姬令羽举起了剑。
她连忙阻止:
“不要动手!”
这次他是来救她的。
后面的话中断在脖颈边传来的细微疼痛感。
尹萝无声地张了张嘴。
姬令羽仍是拥着她的姿势,随即垂首咬了过来。
正对着那处疼痛的地方。
谢惊尘赶过来时便看到这一幕。
面色潮红的女子被半妖禁锢在怀中,软弱乏力地被压在花丛里,无能为力地任由对方咬住了脖颈。
嘴唇微张着,却是泪眼迷蒙地看向他,不知是要吐出怎样的字句,只一眨不眨地凝望着他,好似期待着他做些什么。
如此旖旎艳情至妖异的场景。
谢惊尘瞬息错愕后,面沉如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