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他被带到圣上面前。
墨垣卫将他拖到圣驾前,费通烂醉在地上,不住地辱骂,良久,抬起头,只觉眼前的视线模糊,周围昏暗暗的,隐约觉得面前有个人坐在暗光里,却怎么也看不清楚。
他揉了揉眼睛,定目一看,浑身顿时激出一身冷汗,立刻醒了酒,那暗影里坐着的正是圣上本人。
“江阴侯,知罪吗?”圣上的语气比笼罩着他的阴影还冷。
“陛下,他们总是挑臣的过错,他们跟臣过不去啊,臣为陛下执蹬牵马这么多年,只知道尽忠陛下,臣冤枉啊。”费通鼻涕一把泪一把叫起屈来。
“江阴侯,知罪吗?”圣上又冷冷地问了一遍同样的话,这样的问话,他曾见到过一次,那时他还在圣上,不,那会儿还是大帅,他站在大帅的边上,看着阶下那个抖得像筛糠的人。
费通趴在地上,不敢抬头,汗如雨下,却不敢说出一句话来,或者说无话可说,这时,他才真正醒了酒。
圣上没有继续问话,而是就这么盯着他看,尽管他面前的这个人几乎都笼罩在阴影里,可他仍然能强烈地感觉到这个人在看着他,江阴侯低着的头像被人用一只无形的手按住了一般,连呼吸都变得沉重起来,圣上会不会是在诈自己?他想道,不会,他不是喜欢如此套话的人,但凡他这么问话,多半是心中已动了杀机,说不定已经知道了什么,可即便如此,江阴侯还是作着挣扎。
“臣,臣,臣已经听陛下的话,把田产都还了。”江阴侯突然抬起头来,往前爬了两步,急切地说道,“臣的田产,连臣的田产都一并送给了百姓,臣真的一亩薄田都没给自己留啊,陛下。”
江阴侯说完,用一种热切的带着希望的表情看着圣上,良久,圣上将一张脸从阴影里露了出来,可圣上那张没有一点生气的面孔,慢慢把江阴侯脸上的这种热切浇灭了,那副没有生气的脸上透出来的寒意,从江阴侯的眼中冷到了心里,又传递到四肢上,他像浑身灌进了寒冬腊月的冰水一般发起抖来,就像他以前见到过的那个抖得筛糠的人。
可有那么一瞬间,他又不抖了,他想起来了自己从前在战场厮杀的情景,他从敌兵手里救回了被掳走的百姓,他把那些敌兵全都捆起来,让他们跪在地上,然后一个一个结果了他们,当他用刀抹过每一个敌兵的脖子时,他让所有活着的敌兵都睁大眼睛看着,等会儿即将结果他们的这把刀是如何抹过他们同伴的脖子的,想到这儿,他的眼里突然露出了一股凶光,心里陡然生出一股杀意。
但这股杀意也只是保持了两三个呼吸的间隙,便被对面逼过来的寒冷刺骨的凉意浇灭了,他抬起了头微瞟了一眼,他感觉刚才自己的心思仿佛被宝座上的人看穿了一般,这么多年了,死在他手下的人,敌人,或者自己人,数都数不过来,他不觉得这些人是该杀的还是不该杀的,他只知道是这个人让自己杀的,从没想过他是对的还是不对的,唯一的一次对这个人产生了怀疑,大概是他觉得自己帮这人打下了天下,可这人却把天下全部纳入了自己囊中,不肯分羹于自己,他不服。
他又想起来了,这几年,他忘记了自己曾经是个战士,尤其是这两年,他经常想不起来面前坐着的这个人,也经常觉得他老了,可如今,他又一次这么近距离地面对着这个人,这个让他觉得忘恩负义的人,虽然须发花白,可身上的那股杀意却丝毫未减,于是,他彻底清醒过来了。
“江阴侯,你知罪吗?”那人又说话了,他不知道该如何应答,他疯狂地在脑中想着要怎么回话,那人却猛地将一把佛珠掷了下来,摔得散落,“韩卿怎么死的?!”对面的声音突然像失控了一般,像一道暴怒的惊雷发出的咆哮声。
韩卿!圣上口中的韩卿正是前任左都御史韩子长,半年前,在圣上西巡期间病故,圣上一直怀疑他病故得过于突然,直到两个月前,当时派去给韩子长诊病的太医,在临死前才告诉圣上,根据当时的脉象,韩大人的胃病并没有病入膏肓,可自己头天刚为韩大人煎完药,当天晚上他就死了,身上没有中毒的迹象,他瞧不出来其中的端倪,只是觉得韩大人死得蹊跷,之所以迟迟未说,是为了保命,直到临死前才敢说出来。
江阴侯磕头如捣蒜:“韩大人不是臣杀的,臣只知道他们放火是为了掩盖杀韩大人的罪证。”
“他们是谁?”圣上厉声问道。
“他们。”江阴侯此时干嚎着,不知是哭是笑,还是疯了,“他们还把毒药给了严邝的儿子,严邝,对了,那个严邝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谁把毒药给了严邝的儿子?”圣上眯起眼睛轻声问道。
“是臣,他们让臣给的。”江阴侯惊恐道。
“他们是谁?说出来,朕给你留个全尸。”
“陛下坐了江山,就不管弟兄们的死活了,陛下啊。”费通听到圣上这么说,知道再无生还希望,突然这么喊道,但随即又哆嗦起来,“不不,是宁国公,陛下,臣刚才是胡言乱语,都是宁国公害的臣。”紧接着又笑道:“臣的儿子被陛下杀了,只不过因为一百两银子,他们,他们都是您的部下,您杀得过来吗?您能把所有人都杀光吗?”
“朕能。”圣上淡淡说了句。
墨垣卫入内,将江阴侯拉出,江阴侯喊着:“没有这帮兄弟,你坐不稳你的龙椅,你把我们都杀了吧,韩子长是我杀的,这个老杂毛,就该死。”
“陛下,会是宁国公指使的吗?要不要···”一旁的墨垣卫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句。
“疯狗咬人罢了。”圣上起身离去,“关起来,不许任何人见他,包括武阳侯。”
已经入夜,戌时后,街上行人稀少,可墨垣卫却在到处抓人,他们在按照韩大人当时抓药的药方挨个抓人,凡是涉及到的药铺不分青红皂白一律就地拘捕查封,他们的行事风格总是这样简单粗暴,但这样简单粗暴的方法有时尽管颇有奇效,却大多建立在违反《大皓律》的前提下,当然,也只有他们敢这么抓人而无人敢干涉。
一夜之间,他们查封了七家药铺,抓捕了店主、伙计及韩府的下人数十人,在墨垣卫的大狱里用皮鞭抽打了一夜,却所获寥寥,除了几个受不住刑胡乱编造攀咬的,也马上查出来是假的。
韩府的下人各个被打的半死不活,没审出一个内奸来,至于韩大人的药方,墨垣卫更是分辨了个一清二楚,有从归齐药铺抓来的丹参、海藻、细辛等药材,有从渊筹药铺抓来的白芍、赤芍均、瓜蒌、甘草等药材,或者方子上写的是甘逐、大戟、芫花、贝母,又或是乌头、半夏、白蔹、白及等等,每一个方子上都开出最起码七八种药材,都是对症的方子,哪怕不对症,最起码也没毒,不会致人死命。
可就这样回去给圣上交差,只怕自己头上吃饭的家伙是不保了,想到这里,墨垣卫的人不禁头大,让手下对这些人用上重刑,哪怕死十个八个人也要问出点东西出来。
渊筹药铺的掌柜的熬不住大刑,吐了口血出来,可交待的话又着实没有什么能交待的,两个看守上来正要把他拖到牢里关着,他大概以为要把他拖出去杀头,一激之下突然想到了什么,抓住旁边的人死死不松手,喊道:“让我看看药方,看看药方。”
这时圣上又派侍卫首领来了,看样子是对墨垣卫的审问效率有所不满,派张首领来催促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