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苦笑了一声,玩笑道:“怎么,我不是你兄弟?”
卫蹬开心地笑了笑,艰难地说道:“不是兄弟,那我们又是什么?兄弟先走了···保重···”说完,他又笑了两声,笑声又戛然而止,像失了力气一样,脸上的表情凝固在笑着的那一刻,脖子往旁边一倒,闭上了眼睛。
死一般的沉寂,我们仿佛都同卫蹬一起走了一样,然后,我们又活了过来,为了死去的人活了过来,也为了活着的人。我让皇甫泰把卫蹬送回营去,几个人走上前来,伸手要把卫蹬抬起来,皇甫泰示意他们走开,他把卫蹬背到背上,然后拿起他的断臂,一步步走回去了,他没有说话,外面月光朗照,好像老天突然睁眼了一般,他背着卫蹬,像背着一个熟睡的人,月光洒满了他二人的周身。
屋内只剩下了我和老先生,还有一个偏将和一个校尉,我突然觉得,这一切不像是真的,一个活生生的人,一个生死弟兄,白天的时候还在一起战斗,一起寻找暗道,一起说笑的人,一个只会杀敌,每次总能化险为夷的人,就这么离去了,而且是再也不会出现的离开,那么,下一个人是谁,是我?是皇甫泰?还是其他人?我想,总归会是我身边的人,我总是像一个孤家寡人一样,一个人从来时的路走来,直到所有人都离开了,那时,我又会重新变成一个孤家寡人,向去时的路走去,一个人上路,重新到一个陌生的环境中去,在一众陌生人中重新去认识那些熟悉的人或有交情的人,然后反复轮回,有时候我想,也可能下一个便是我,那反倒爽快了。
我问老先生,他给卫蹬吃的是什么药?老先生说是防止人死后大小便失禁的药,给卫将军留一点最后的体面。
地上被打晕那人被偏将和老先生一起动手,拉到了墙角,他的出现让所有的事情变得顺理成章起来,他大概只以为有灯下黑,以为一个死人悄悄地回到一个因人死而废弃的自家宅院里绝不会有人发现,却没想到我们能猜到其中沟壑,时隔这么久竟能杀个回马枪来,前朝的工部侍郎,大皓的将作大匠,一个前日在柳阏宅中已经死去,被人割下脑袋,然后又被首席忤作发现人皮面具,露出其本尊面容的人。
一个已经离开人间的人,当左右人都以为他已经死了的时候,又在人间出现了!
偏将踹了他几脚,他仍然未醒,于是偏将便从地上捡起了几根银针,准备朝他眼睛上扎下去,首席忤作快步走过阻止了他,抢掉他手上的银针,告诉他会出人命,万勿意气用事;然后,首席忤作把地上的银针全部捡起来,仔细地一根根认真地全部捡了起来,确定没有遗漏在地的银针了,便把所有的银针全都扔在了火盆里。
我问老先生道:“毒针不带回去检查吗?”
老先生并没有看我,而是看着火盆里的火焰把银针烧成了黑色,说道:“草乌剧毒,也算常见,没有检查的必要,容易误伤人,被误扎了没有解药。”
我便不再看火盆里的毒针,任由烈火把它烧黑烧得变形,转而走到墙角那人面前。
“皇甫唯明?!皇甫大师?狗娘养的,闭着眼睛装死救不了你,你也知道,今天无论如何你活着走不出这里,天王老子来了也救不了你。”我并没有对墙角这个还在躺着装死的人动手,而是转身坐到了离他一丈多远的门框边。
他终于睁开了眼睛,说道:“既然如此,那还多说什么废话,尽管动手吧,刚才你拦着他们,不就是想从我口中套出点话吗?”
“自作聪明,我之所以拦着他们,是因为你是重犯,未经会审,擅杀重犯,杀他的人也难逃处罚,不过无妨,只要想想,还是能想出办法来合理地弄死你的。”我的双手交叉抱在胸前,此时的我,并不急于要从他嘴里套出什么有用的话,虽然我着急要他死,但还是想看看这个人还能演出什么戏来。
老先生还在拨弄着那个火盆,那把火镰把火盆里的火焰拨弄得乱舞,发出滋滋的声响。
“还是在套话,对于你们来说,除了套话,我的存在没有任何价值,后生,我从前朝时便是朝廷的工部侍郎,你们想什么,我可比你们更清楚。”他把头靠在墙上,闭上了眼睛,然后又睁开眼睛歪着头看着我,“收起你们那套把戏吧。”皇甫惟明说话时,一改此前我们第一次见他时那种疯癫的作为,可能这才是他本来的面目,凶狠,但却麻木寡言。
“不,我只是想想看看一个将死之人而已,仔细看看一个可怜虫,一个自诩将作大师,但是被人当成工具一样用完就扔了的可怜虫,还在洋洋得意,恬不知耻。”我带着一股极尽轻蔑的语气和表情,仿佛在对着地上别人吐的一口浓痰说话,“也只会在前朝宫殿的模子上换副皮子,就号称什么大师,修的狗屎一样的城和暗道,被我们轻易全挖了出来。”
我的这种轻蔑着实激怒了他。
“你在故意激怒我?激将法对我没用。”他尽管已经有些怒气,但依然看出来我在激怒他。
“没错,我确实是在激怒你,可事实是,你的杰作难道不是一坨狗屎吗?我也是在描述一个事实。”我仍然用一种极尽轻蔑的表情看着他,仿佛同他说话是在向他恩赐什么一样,或者说可怜他。
我继续说道:“你以为我们为什么会在这里?!如果不是你的主人把你卖了的话;因为你已经暴露了,他们不惜用故意向我泄露消息的公开方式,就是为了舍弃掉你这颗棋子,你那套欲盖弥彰断头的把戏骗不了他们,因为你是他们的狗。”
他彻底暴怒了起来,收起了他的自作聪明和嘲讽般的表情:“老子没有什么狗屁主人,老子只为自己卖命,我他妈的是棋子,你们他妈的是什么?”
“你今天倒是十分的有礼貌。”我在他骂出刚才的话后这样说道,“这才是你的真实面目,我就说嘛,堂堂的皇甫大师,即便是一颗棋子,又怎么会像狗一样下贱地在柳阏的面前摇尾乞怜。”
“嘴巴放干净点,那是我的兄长!”他忽然起身,几乎是以一种疯狂而失态的语气愤怒并且急切地冲我喊道,然后又瘫软了一般重新靠在墙上,“没错,没错,那是我的兄长,反正他已经死在了你们手里,也无所谓你们知道或者不知道。”他刚瘫坐了下去,却像如芒刺在背一样又突然挺起上背,用手反够在背后,像是在摸着什么东西,又像是在揉着磕到锐物而吃痛的后背。
没错,那个人是他的兄长,两人长得几乎一样,这就解释了为什么在同一时间段,他会既在京城之中扮演着将作大匠的角色,又会在北疆的军中出现,而且是整整三年,或者说,并不一定在京城之中的就是他,而在北疆军中的就一定是他的兄长,他们利用他们的身份来往传递情报,在这几年中,在京城互换着身份,竟然没有被察觉,也可能,从前朝时,他们便利用这种身份互相掩藏自己了。
他忽然又不摸了,又重新安静了下来,看着我思索的样子,仿佛又有些得意起来:“不要说你了,就连他们也分不清到底哪个是我,哪个是我的兄长,你们都被我们玩弄在股掌之中,谁才是可怜虫?”
“皇甫大师,他不是被我们杀的,他也是像现在的你一样,是利用完了以后被人出卖的,确实像狗一样,我们可没有随便砍下别人脑袋的习惯,凶残不是我们的惯用手法,而且···”我说到这里,停了下来,看向一旁的老先生,“我们的这位先生,早已潜伏在密道口,听到了他们的对话,可那些人发觉了他,却并没有杀他,而是砍下了另一个人,也就是你兄长的脑袋,然后把你那戴着人皮面具的兄长的真实身份透漏给了老先生,没错吧?先生。”尽管当时的情况并不是这样,而是老先生来了之后才发觉他戴着的人皮面具,但我却故意编出了这样一个故事。
首先仵作还站火盆旁,听到我这么问,配合地说道:“对,对,侯爷神机妙算,说的一点不差。”
我抬起右手,像是想起什么东西一样在空中虚空轻点着右手:“没错,明明是一个人,死得确实是像狗一样。”转头用一种无辜平静的表情看着皇甫惟明,“皇甫大师不信啊,正好,我给您看一样东西。”
我说的话已经越来越激怒眼前这个人,但我不管这些,冲外头喊了一声:“拿进来。”一个弟兄从外面拿进来一个包裹,准确地说是一张破抹布,而且还有些脏污,他本来要把它放到桌子上,但我却直接接了过去,扔在了皇甫唯明身边,笑着看着他,那块裹着布的东西滚在泥土上显得更加脏污了。
皇甫唯明明显被眼前的东西吓到了,他似乎猜到了那是什么东西,从他那明显在哆嗦着的手上就能看得出来。
“你猜到了这是什么东西,或者说,它根本不是一个什么东西,你猜的没错,打开它,看一看,那里边的东西和你心里想的是不是一样。”我说着,看到皇甫唯明慢慢把手放在那个包裹上摸了摸,脸上的神情愈加惊恐,然后他用手拽住了那块布的一角,打算解开它,却又迟迟不敢。
“对,解开它,对,拉开那块布。”我在一旁缓缓说着,可以看出他在极力抗拒我说的话,但手上仍然鬼使神差地不停地缓慢动着。
他终于拉开了那块布,露出来一个脏污得不成样子的东西,黑乎乎地裹成了一团,他似乎分辨不清那是什么东西,但又似乎认出了那是什么东西,原本他只用了一只手,这下他的另一只手也参与进来,把那团东西上包裹着的黑乎乎的东西拨开,那是人的头发,里面终于出现了一张脸,他本来靠坐在地上,这时,吓得手脚并用,连连后退,拼命想远离这个东西,喉咙里发出可怕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