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刚下葬不久,陶制人甬上的颜料还未被泥土侵蚀消退,从墓坑中重新裸露出来,月洗之下,那些女使人甬脸上的红晕、唇彩还有身上的衣服,都显得格外艳丽,大红欲滴,像是用血水泡过一般,月光下,人甬脸上凝固的笑容看起来也格外诡异,甚至有点可怖。
我心里顿时又是一阵烦闷,感觉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样,呼吸不畅,赶紧从墓坑边走远了些,看不到那些人甬方才好了些。
皇甫泰命人将棺椁抬出来,但棺椁却异常沉重,细看之下,外椁竟是用三合土制成的,一抬之下棺椁竟然不动,卫蹬招呼人到旁边砍了几颗小树,在墓坑上搭成一个绳索架子,所有士兵使出吃奶的劲儿绳捆杠抬才将棺椁弄了出来。
一般官员入葬,用上好木料即可,用三合土的本身就非常少见,是以这外椁着实结实,士兵们用撬棍铁锹开椁,忙活半天均不得行,震得手麻,却只在外椁上留下了浅浅一些撬痕。幸亏仁宝斋老先生一道来了,本不想劳顿他,但我想到开馆后要验尸,万一真如我们所想严邝是中毒而死,少不了还得由他亲自出马,因此便请他辛苦这一趟,老先生说这三合土制成的外椁,只能用克物破它,便是米醋,只不过用量颇多,我们实现没有准备,并没有携带此物。
因为事先没有准备,只好让士兵折回去村里半夜扰民,问庄户人家借买米醋,多给人家些钱物,只说军队行军野炊所用,士兵们去了多时,几乎把整个村子的灶房都搜了个干净,才把足够的醋收集够,带了回来,已到了深夜。
话说这三合土,是防止盗墓贼盗墓以及保护墓主人遗体防腐之用,选用细细筛选过的黏土、糯米、蛋清按比例混合而成,干燥之后极为坚固,用铁锹或者刀劈在上头,只会留下一个浅浅的痕迹,但一物降一物,这玩意儿怕醋,按照老先生的吩咐,士兵们将带回来的醋浇在上头,浇一部分,等些时候,再浇上一些,待硬土松烂,便用刀剜下来一些,然后复浇上米醋,不多时,三合土做成的外椁便被腐蚀掉了,变得像豆腐一般糊烂。
皇甫泰道:“待会儿这三合土可粘不上了,善哉。”
皇甫泰一向大大咧咧的,是个硬脑壳,今天却婆婆妈妈的,我便说道:“你今天怎么搞的?跟个怨妇似的,严大人地下有知,看到死后有人给他弄上个这么硬的椁,想必也不会高兴,在里头不透气不是,一样的,节哀节哀。”
士兵们将外椁凿开,里面的内棺暴露了出来,内棺是用上好的檀木制成的,但工艺并不复杂,只在上面漆了一层清漆,士兵没费多大力气便将棺盖撬了开来,随即一股令人窒息的气味飘散开来,弥漫到四周,众人纷纷作呕,光是闻这气味儿便知道这尸体肯定已经烂得不成样子了。
“看见没有,那三合土起什么作用了。”我对皇甫泰说道,皇甫泰渭然不语,倒多愁善感起来,也不知道是感慨严邝之凄惨遭遇,还是怕以后东窗事发圣上责怪。
距离严邝下葬已有九天了,我们从点心铺出来的时候,仁宝斋的老先生嘱咐随从将苦陀螺草连同地笼小心运回仁宝斋,然后便跟我们一起到了军营,从军营到这里,一路奔波再加上这尸臭味儿,众人之中只有他安之若素。他在一旁接替皇甫泰,若无其事地指挥几个士兵把尸体抬出来,皇甫泰早捂着鼻子躲到了远处,起初那几个士兵还犹豫着不愿去抬,皇甫泰放开掩着的口鼻吐了口痰,在树下喊道:“都是手上沾着人命的,还怕一具尸体?不上前的按违抗军令论处!”
看到皇甫泰以军令相迫,弟兄们左右为难,我当即说道:“抬尸的弟兄赏银十两。”他们心一横,这才纷纷涌上去动手。
那几个士兵,用布条堵着鼻子,眼睛里满是嫌恶惊慌,各用一只手顺着棺壁摸下去,抓起尸身下的锦褥,然后同时用力将尸身抬了起来,抬到一半儿,有个士兵支撑不住,身形一晃,差点摔倒,卫蹬抢上前一步踉跄着接住,拽着褥子继续往外抬,终于从棺中抬了出来。只是刚才这一晃,尸体里一阵水声响动,仿佛出现了什么变化,紧接着,尸身倾斜,一下侧滑到他的脸前压在了他的手上,一阵粘腻,卫蹬未堵鼻子,顿时便呕吐起来,但却不敢松手,几人强忍着慢慢把锦褥放到地上的盖板上,便四散逃开了。
老先生不慌不忙地上前,拿出了那套家伙什儿,蹲在地上开始验尸,像是在研究一只木雕一样,趴得离尸身极近却连鼻子都没掩,仿佛嗅觉失灵了似的,看得周围的人瞠目结舌。
我不禁佩服起老先生来,对卫蹬说道:“真是术业有专攻啊。”卫蹬撑开两只手,深以为然地点点头,然后便找了一颗树在树上蹭着手上的脏东西。
看着卫蹬,我话锋一转:“那待会儿这搭把手的事儿恐怕还得着落给你,一事不烦二主。”卫蹬赶忙摇了摇头,借口探查四周情况跑开了。
周围的士兵们多是从边军中征调回来上过战阵的人,见惯了死亡,但这样认认真真地近距离验查腐败的尸体恐怕都还是头一次,此时也都纷纷背过身去,只见老先生一人忙碌的背影,周围安静极了,时而有清晰入耳的不知道在划开或敲击什么东西的声音,还有什么鼓胀的东西被刺破的声音。
忙碌了好一阵儿,老先生查验完后,又尽量将尸身缝合起来,终于站起身来,说了声:“齐活儿了。”
我便命人把尸体抬回去,眼看士兵们又是面面相觑,不往前挪步,卫蹬只好又走了过来,说道:“一事不烦二主,还是刚才那几个弟兄来吧?再挣十两。”指了指刚才手滑的士兵,“还有你,干!刚才你一撒手,差点对大人不敬,正是你将功折罪的机会,谁都能不上你不能不上。”
那士兵迷惑道:“哪个大人?”他心里不禁在想:卫将军是在说自己吗?刚才我失手差点把尸体顺到卫将军脸上,平时不都叫将军,怎么又改称大人了。
“还有哪个大人?这不,棺中的严大人!”卫蹬拍了拍他的肩膀,“将功折罪的机会来了,动手吧兄弟。”那士兵这才恍然大悟,看了看卫蹬拍他的刚才被尸体压住的那只手,抱着一股破罐子破摔的劲头,一咬牙便上去了,几个人又把尸身抬起来放回到棺材里,然后一起动手把棺木落到墓坑里,取土回填,好在没了外面的三合土,棺木倒也没之前那么重了。我看着泥土一锹锹地落到墓坑里那些红色人甬的身上,埋住了它们的半截身子,脑袋却一时都还露在外面,在下落的土帘中笑着,脸上和唇上鲜红欲滴,登时又是一股烦闷至极的感觉,好在没多时便填完了,湖风一吹,空气顿时清新了不少,我又招呼剩下的人把刚才破开的三合土清理到远处沟里,省得被人发现,我看了看摊着两只手站在一旁的卫蹬,心想,今天晚上他不净手净到子时不算完。
老先生净完手,朝我这里走来,我问道:“先生可有什么发现?”
“和严李氏的死状一样,只不过腐烂得太厉害,不能使力碰,一碰就烂,好在脏腑里仍然有迹可循。”说着,他又从怀里拿出了一个东西,同样是用白布包着的,准备打开。
我急忙拦道:“先生,具体的我就不看了,看了也不懂,您还得再收起来麻烦,您就跟我说说就行了。”
老先生笑道:“放心。”打开后,却是一个残破的瓷瓶和一些黑色的粉末,不像是从尸体里发现的,因为这些黑色粉末十分干燥。
“这是什么东西?”我问道。
“死者身边这个瓶子里发现的,这是苦陀螺草磨成的毒粉,这地下埋了这几日,化成了黑泥色。”老先生说道,“看来,他和严李氏都是死于苦陀螺草之毒,只是这毒源一个是毒粉,一个是毒液。”
“干!不应该啊?”卫蹬在旁半天不吭声,突然一本正经高声说道。
“吓我一跳你,什么不应该?”皇甫泰问道。
“死救死了吧,还把装毒药的瓶子放在身边一起下葬?凶手偷偷潜入严府放的?他有病啊?”卫蹬奇怪道。
皇甫泰说笑道:“你就是多心,说不定这老小子是自杀,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怕死后被查出来,干脆就让这玩意儿一起埋了了事。”
“要是这样,那他还想得真周到,哎,人啊,死了也安生不了啊。”卫蹬感慨道。
我瞪了他俩一眼,示意他俩不要打断老先生。
老先生见他俩停了下来,便继续说道:“你们说的也不无可能,不过这瓶子应该是他贴身之物,这种瓶子药铺都有售,患有哮喘或心痛等急症的人很多都会随身携带,里面会放一些寒喘丸、保心丸之类的丸药或者别的一些应急的药物。”
严邝随身携带的瓶子里,装的是他被毒死的药粉?总不会是他自己买的药材自己做的药,不想活了,自己毒自己吧?据严公子所说,严邝那日上朝前,便似有死谏之意,早知道在严府的时候就问问严公子严邝平时有没有什么痼疾便好了。
老先生却说道:“就我多年的经验来看,最可能的是他随身携带的药瓶被人偷偷灌进了毒药,他在不知情的情况下服用了里面的药物,中毒身亡。”
可即便如此,时间也对不上,据南岭药铺的伙计所说,买药之人前后去了两次,而且是同一个人,那时严邝早已魂归九泉了,要不就是南岭药铺的人在说谎。
“当然这些都有可能,再往深处查究,老朽就不好说了,如果是自尽,难道凶手提前预知官府会开棺,提前伪造了死者死于自尽的假象?”老先生也百思不得其解,以前从没碰到过这样的案子,死后毒药还随死者一起下葬的,这还是头一例。
“有人!”警戒的哨兵突然喊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