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胡商(2 / 2)

京兆府的簿册上,南岭药铺始终是个胡商铺子,除了数月前店主名字换了,其它的内容竟然一字未改。

被我说起此事,掌柜的却并不很慌张,操着浓厚的口音,用蹩脚的离阳话说道:“大人玩笑了,小人是本本分分的生意人,我确实是安南人氏,祖辈都是跟药材这一行打交道的,这家铺子原本是胡人开的,后来小人来到贵土,便接下了这家铺子,谋个生计,不熟悉咱这京城的规矩,也就没想着到官府改这些东西。”

士兵怒道:“刚才我问你是不是安南人,为什么不说实话?”

掌柜的说道:“小人并没有否认自己是安南人呢?再说这也没甚可避讳的,刚才不过是和军爷闲说了两句,打发两句闲话是了。”

我思忖着,这么久的时间,京兆府难道没有发现他们是安南人吗?是漏掉了,还是知道装不知道,不然就是压根没查?又或是这店主使了什么招数遮掩了过去,甚至和府衙之人有什么勾结也说不定,我问道:“这么说?你从胡商手里盘来的铺子,那也没多久,许是府衙例查疏忽也是有的,不过,最近京城的药材行市可不太平,不少奸商贼人假冒药商,跑到京城里挂着一个药铺的招牌用假药次药充好,实则偷偷替富户将暗道得来的黑钱洗白,朝廷已经抓了几十人,抄了十几家铺子,掌柜的可知道么?”

“小人明白,小人的铺子是正经生意,保管没有以次充好的药材,小人家世代行医,小人也是自幼便跟着父亲学习医道,好药次药一看便知,这铺里所用药材都是治病的良材,而且价格公道,不信您可以问这几位客人,这几位都是店里的老主顾,铺子里的药材、售价都是没有问题的,救命之药岂可充假?呵呵,呵呵。”掌柜的说道,旁边的几个买主纷纷点头赞同。

我说:“那就好!”便让士兵把伙计放出来,给客人继续抓药,我则四下看了看,百子柜里的药材种类颇多,足足有两百多种,几个伙计包药的时候,略瞟一瞟方子,便能迅速无误地找到对应的药材,行云流水般在戥秤上称量过,用桑皮纸包好,捆上麻绳递给客人,看伙计们的熟练程度,都是些长年干这抓药行当的,辨认识别柜子里的各类药材都非常熟悉。

皇甫泰对这铺子里的其它东西倒是不感兴趣,似是突然想到了一事,把手按在刀柄上,走近几步,狠狠地盯着掌柜的问道:“你这在册的是胡商药铺,售卖的也是胡地药材,朝廷早有发文,药铺在册类籍属须同所售药材一致。中土药铺买卖中土药材,西域药铺只准许售卖胡地药材,如需买卖异域药材,需要到京兆府单独备案获准批文,你是安南人,可你的店铺里售卖的却是胡商药材,不只是店铺籍属更替没有备案更改这一条,连售卖异域药材的批文也没有,我看你是知道了故意装不知道!”

听到皇甫泰的问话,我倒是不知还有这条规矩,只见掌柜的瞥了一眼皇甫泰的刀,慌道:“军爷,小人着实不知,来京城日短,连铺子籍属更替的那些律令听都没听过,什么批文更是不知道的,府衙也没来查过,军爷明鉴。”

皇甫泰还想训斥掌柜的,左右不过是些口舌之争,被我拦住了。

“哎?皇甫兄,我朝是礼仪之邦,安南的朋友来做生意,你不要长枪短剑大马金刀地吓唬人家,例行查访而已,咱查的是那帮奸人扰市欺诈的勾当,为难人家做甚么,不就是忘了去改那甚么吗?还有那甚么批文,回头主动去府衙认错改了,交了罚银了账,掌柜的,没问题吧?”既然皇甫泰唱了白脸,那我就唱红脸。

掌柜的低着头连声称是,一瞥眼间,看到一名士兵此时正拿着刚才带着的吃食站在门边。

“油乎乎的怎么用手就这么拿着?”我对士兵说道,然后冲掌柜的喊道:“掌柜的,烦劳你帮我拿张包药材的纸来,包下吃食。”那纸放在柜台最左侧他站着的入口处位置,柜台后唯一的一个伙计此时正在柜台最右侧的角落里呆着,一名士兵在旁看着他,掌柜的便转身绕了进去帮我拿纸。

我忽然又说道:“对了,掌柜的,麻烦你帮我拿一些白芷和防己过来,最近有些燥热昏沉,回去泡水喝,我付银子给你。”说罢,便摸出钱来放到柜上,掌柜的本来打算回过头来想要推辞一番,却怎么也找不到百子柜上的这两味药材的位置在哪,便也顾不上客套,焦急地只顾寻摸药了。皇甫泰等人起初都不在意,后来见掌柜的脑门上冒汗,竟然一直找不到药材,都感到奇怪,站在旁边看着他,他更是着急了,又伸着脖子,眼睛把百子柜上的药屉又来回扫了几行,却还是未找到这两味药材。

伙计想要过去帮忙,我冷脸瞪了他一眼,他便呆在那里不敢动了。掌柜的又找了片刻,头上已滚落下豆大的汗珠来,他用袖子擦了擦,一脸窘迫的样子,转过头来讪笑着,招呼伙计过去,我笑着当作没看见的样子走开了,呆在柜台右侧角落里的那伙计这才走过去,一下便指出那两味儿药材的所在,掌柜的狠狠地瞪了伙计一眼,大概是责怪他不早点过来,伙计的脸色瞬间露出十分害怕的神色来。掌柜的抽出药屉,取出药材,又堆出一脸笑转过身来,秤也不秤便放在桑皮纸里,手忙脚乱地包了两次,却包得四六不像,伙计忙接手过来,动作娴熟地包好了。

我接过药,问道:“掌柜的,你给我包的是多少的量,每次放几片为好?”

掌柜的支支吾吾,磨蹭片刻方才说道:“这燥热昏沉不是甚么大问题,两三片三四片皆可。”伙计想要插嘴说些甚么,终究是没张开口,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我又问道:“那我服用几天为好?”

掌柜的说道:“症状好了停药即可。”然后便把适才我放在柜上的银钱推让回来,我只好再三相谢。

转过身往外走,看到了门口的士兵,他手里还帮皇甫泰拿着馕卷羊肉站在那儿等着,便招呼道:“门口那个兄弟,把我的吃食拿过来,包上。”

皇甫泰凑过来说道:“您还没吃饱啊,我还打算晚上拿回去顶一顿呢。”

看皇甫泰凑了过来,我就势对他耳语云云,让他待会儿配合我,皇甫泰这脑子,不提前跟他说好真怕他搞不明白。兵法云,实者虚之,虚者实之,虚虚实实,似有若无,越是让人捉摸不定的东西,越能在对方心里形成恐慌,就像很多人对将知必死并不觉可怕,怕的是被死亡威胁着,又不确定一定会死或者什么时候会死,抓挠不住的时候最容易乱了方寸。

我接过士兵递过的吃食,包起来一份,剩下一份撕开一半儿递给皇甫泰,又拐过来,一边吃一边在店里故意兜转了一圈,对掌柜的说道:“既然查验没有问题,我等就撤了,抓紧去京兆府该补的补上,生意该做照做,不碍的。”

掌柜的连连称是,摸出一袋钱来:“请各位军爷吃酒,劳累这半日,小人心里过意不去,解解乏也是好的。”我便伸手接下了,沉甸甸的,着实够分量。

众士兵想要背过身去想装作没看见这一幕,但已经来不及了,见我接了过去,都面面相觑,只得又马上转过身去四下打量着,装作都没有看到的样子。我朝对于官员收售贿银的处罚极重,不过勋贵们照干不误,因为他们能想方设法逃避追责,但越是普通的士兵们越会遵守这些律令,哪怕数额很小,虽也有不少背地里顶风作案的,但不管是高官还是士兵,像我这样大庭广众之下明目张胆伸手接银子的大概是头一次见,皇甫泰也低声劝道:“侯爷,这不好吧?太明目张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