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时,一辆马车从国都城丞相府中驶出,行至城门,随行的几个护卫亮出一个金色蟾蜍,守城士兵不敢阻拦,放马车离去,仅仅两个时辰后,安南王子便封控了国都。
从国都出来,向着兀腊城的方向,马车驶上了官道,走了数里地,又折返回来,掉头北上驶入一条小道,随行的是墨垣卫派遣来帮我办案的人,还有我,以及那几名侍卫,我们的任务是归国,同时保护安南丞相的幼子北上,这是墨垣卫传送的圣上口谕,亲自传至安南王子面前的。
这条小道可以绕过兀腊城,直通云南边境,行至密林深处,数十支利箭射出,马车车厢和众人瞬间被射死于马下,随后,一彪人马从埋伏点显身出来,撤回国都城。
在护送安南丞相幼子的一行人遇袭后,整个安南戒严了,刚坐上王位的王子,现在应该叫国王,发出了第一张通缉令,通缉策划这次伏杀行动的人,不到三个时辰,画着我的头像的通缉令已经张贴到了安南的每一个城镇。
天色已经黑了,亥时一过,严公子出现在了安南王宫里,向新登基的国王报告了伏杀行动的经过,然后从王宫出来,走到了赤厌大街附近一条隐蔽小巷里,赤厌大街是国都城最繁华的一条大街,这条小巷紧挨着赤厌大街,但却静得向一个鬼巷,严公子纵深一跃,落到了院内。
院内黑洞洞的,他径直走到一间屋门口,推门而入,然后在黑暗中关闭了屋门,拿出火折子,点燃了桌上的火烛。
屋内数人已经等候多时了,我,和几名羽林卫士,都是我的心腹。
“我到现在才明白,你这样的人是不会弑父的,你真是会演戏,骗过了所有人。”我对严公子说道。
“没办法,我们这些官小位卑的小人物想要活下去,还想做事,只能如此。”严公子笑道,“看来你从来没有相信过那几个侍卫。”
“我的直觉从不会欺骗我,当然,如果你想找出破绽,还是能找到一些蛛丝马迹的,比如那支腐金筒,而且用幻术和集体失忆的方式想抹除一个人的记忆,让他产生自我怀疑,这或许对于别人行得通,对我是万万行不通的。”我说道。
“看来在山洞里,我那一棍没有抡下来是对的,我原本只想让你活着,没想到你真的和我站在了一条战线上。”严公子说道。
“我们这条线上还有谁,有后援吗?”我问道。
“目前只有我们两人,后援必然是有的,后援看天意。”严公子说道,我二人相视一笑。
“不过,我们现在可能有五个人了。”严公子看了看我身后的三人,“如果他们三个信得过的话。
“那当然。”我说道。
“韩大人死得冤枉,只是可惜了,他以一己之力推行新法,便是要革除田亩税法弊端,还有我父亲。”严公子惋惜道。
“你看起来有些伤感。”我说道。
“是的,但伤感不会使我意志消沉,反倒会使我更加无所畏惧。”严公子笑道,他的几句话说得铿锵有力。
“严李氏是谁杀的?”我问道。
“不知道,她死得蹊跷。”严公子答道。
我点了点头,又问道:“那天在城中帮我们的黑衣人大概就是这位新上任的国王吧。”
“当然,他只是为了引那些曾听命于他后来又叛降丞相的的镇兵前去报信,引丞相前来,好半路截杀他。”严公子说道。
“可你不是也参与其中了吗?”我说道。
“是的,我们也得学会借刀杀人,让他们自相残杀,瓦解他们,毕竟我们只有两个人,不,现在是五个人了。”严公子说道。
“对了老严,你知道那枚玉佩的来历吗?还有那位永宁王。”我问道。
“这也是我一直想要找的真相,虽然有了一些收获,不过,还远未接触到真相,这些人,这些藩王、王子、国王都把这块玉佩当成了他们的信物,可笑的是,他们并不知道这玉佩真正的涵义,他们总是以为自己掌握了真相。”严公子道。
“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我问道。
“保住我母亲的命,她老人家不该趟这道浑水,还得拜托老兄救她,等时机成熟的时候。”严公子拱手道。
“不过,现在我需要尽快赶回大皓,宁国公、魏国公和元离这些卒子被扔了出来,那幕后的主家也该露馅了,种种迹象表明,他们已经开始了一个新的计划。”我说道。
“万一幕后的人还是卒子呢?”严公子忧虑道。
“就像你说的,我们无所畏惧,大不了跟他们耗呗。”我笑着说道,“看来接下来,新国王还要威胁你替他做事。”
“我们正好可以利用这一点。”严公子吹灭火烛,转身开门,准备离开这里,“我跟母亲说了要远游,将来有时间,多替我去看看她。”
然后他关上门,消失在了夜色中。
凌晨时分,我在皇甫泰的接应下前往边境。出了城,我们沿着小路走,很快便隐没在群山之中,山路难行,倒也隐蔽,兜兜转转,大约走了一个时辰,我的视线里出现了一座石桥,看上去十分的眼熟,仔细辨认之下,原来这就是当初我带着一帮侍卫寻找王子时经过的那坐石桥,那么石桥一侧应该有个废弃的村子,上游应该有个河滩,名曰“牛王滩”。
走近一看,果不其然,就是这里,只不过半夜时景,河滩上却聚集了很多人,围着那处水面,似是水里有什么东西,我们经过那里的时候,便停下来问了问,据有个老汉说,原来是有个小孩掉到水里淹死了。
我不禁诧异道:“这么浅的水坑能淹死人?”我分明记得当时那个侍卫站在水里,水压根儿没有没过他脚面的样子。
“外乡人吧?这牛王滩,我们这里又叫阎罗滩,看着水浅,其实底下深不见底,即便是六月天,这水也冰凉刺骨,这几年,在这里淹死的人少说也有一百多人了,每年都有人不知深浅下去,下去就上不来了。”老汉说道。
他的话不禁令我惊异起来,但随即便明白了,这周围河滩都如此平坦,很难想象这水滩里竟有这么大的玄机,幸好当时我没下去,想起来那天夜里的情形,我不禁出了神。
神游了好一会儿,我才回过神来,又问他道:“老丈,周围山壁上那些孔洞是什么?”
“那是三十年前,汉人大军修的栈道,当时这下头全是大水,那些汉人便在山壁上修建了一条栈道,攻到了国都,几年前这栈道还在。”老汉说道,“不过,后来栈道失火,全都被烧了。”
“这栈道在山壁上,怎么会失火呢?”老汉正喃喃自语道,旁边几人一声呼喊,他赶忙跑过去帮忙去了。
我们离开了牛王滩,继续在崇山峻岭里穿梭,我和皇甫泰一行人,翻过了两道山岭,从岭上一条小路,一直往下走,进入到一个山腹之中,两边的林子越来越密,枝叶高大茂盛,几乎将头顶的光亮全部遮挡住了,即便是白天,周围看起来仍是黑黢黢的,仿佛突然掉进了地狱一般。
我走在最前,右手持刀,左手拿着火把,用刀砍掉拦路的枝蔓,周围慢慢静了下来,只能听到一些不远不近的窸窸窣窣的什么声响,这条路不知多久没人走过了,但它确实是一条路,只不过荒芜了多年,以至于路径都被植物遮住了,皇甫泰也不知怎么打听到的这条路。
想到这儿,我忽然意识到,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有听到后面人的动静了,起初还能听到他们的脚踩在积叶树枝上的声音,后来好像声音就暗了下去,于是,我便回过头,问皇甫泰是向谁打听的这条路,是问的本地人?还是朝廷早就知道有这条小路,打算日后进军之用,听说前朝征伐安南时,就是出其不意,突然攻到了安南国都附近,不到三日便攻破了戍昱城。
但这一回头,只见背后一个人也没有,我把火把伸向周围,眯着眼使劲看了看,皇甫泰和那些士兵不知什么时候全都消失了。
我顿时惊出了一身冷汗,脑海中霎时出现了几种可能性,可能他们刚才被人用什么诡异的办法偷袭,全都在来不及发出呼声的情况下被袭击了,如果是这种情况,我大概要折返回去找他们;或者是这帮人根本不是皇甫泰他们,而是易容的贼人,故意将我引到这里准备害我;或许,甚至,我甚至怀疑是皇甫泰在害我!事情发展到这种程度,我几乎什么人也不敢相信了,我忽然想到了皇后,皇后呢?对,皇后无论如何不会害我,如果这个世界上还有一个人是真心对我的话,那便是皇后了,要是我死在这里,她找不到我,心里该多着急。
我在原地站了足足有半柱香的时间,好像暂时也没有什么急迫的危险出现在周围,于是,我打算折返回去一段路,看能不能找到皇甫泰他们,我总是愿意去相信最好的那个结果。
走出数十步远,感觉视线右侧忽然出现一个发白的东西,扭头看去,发现是右边林子里大概三十余步外,有一处空地,空地边缘有一个土坡,像是一个坟包子,只不过那个坟包子不知道是用什么东西修的,整体呈现出一种灰白的颜色,在到处是腐烂枝叶淤积的林子里显得很是突兀。
鬼使神差的,我便想走过去看一看,脑子里想着,脚下便不由自主地走了过去,走到坟包子前,发现这的确是一个坟包子,而且很大,有一人半高,方圆数丈,看样子像是什么达官贵人的坟冢,而且还不是一般的达官贵人,只不过也有些年头了,埋在这里,不像是有人经常来祭扫的样子。
我找了找,在坟包子前的烂枝叶里找到了墓碑,墓碑已经断成了两截,我撕下一片衣摆,用力擦了擦,上面的字已经模糊不清了,但仍有一些可以辨认,竟然都是汉文,‘洪熙二十年’‘第三女’‘讳愔愔’‘医药靡效 以至于殁’‘不及及笄’等字样,俱是中土行文方式,这样看来,是个汉家的女子,而且年岁不大,应该生时家世也十分显赫,可不知为何千里迢迢埋在这安南的深山里,想这妙龄女子生时也是光彩照人,死后却一人孤独地在这暗无天日的深山里长眠,顿时,我心中涌起一种凄切之意,不禁让人甚感悲凉,颇有一种感同身受的意味,想我也是孤苦伶仃,一时间,真想便留在这里与她为伴,不愿再走出这片山林回到京城与人争斗了。
想得累了,我便靠在坟包子上呆呆地坐着,有人相伴,哪怕是故去的人,周围的恐惧和黑暗忽然就像无足轻重了一般,不知过了多久,迷迷糊糊睡着了。
睡梦中,忽然感觉有人在晃我,睁开眼睛一看,原来是皇甫泰他们,他们围在我身边,着急地叫着我,我醒了醒神,发现我还是在坟包子旁边,靠在那上头。
皇甫泰问道:“侯爷,您没事吧?”
我问道:“你们刚才去哪了,怎么找到我的?我一回头你们就都不见了。”
皇甫泰说道:“没有啊,我们一直跟在您身后,但您忽然往前跑去了,我们还以为您看到了什么东西,紧赶慢赶,却没有跟上,又往前找了半里路,最后又折返回来,看到这里有火光,才找到您,您不是往前跑了,怎么会又出现在我们身后这里?”
我听到皇甫泰这么说,也是一头雾水,既然没事,也找到了人,那便继续走吧,我回头看了一眼这坟包子,算作是告别,心想以后再来安南,一定来给她祭拜修整一番。
我们一行人继续往前走,这次我走在了队伍中间,过了一条河,又穿过一片松林,可走着走着,队伍行得越来越慢,我回头一看,周围密密的都是大树,遮天蔽日,藤蔓交缠在一起,而且出现了很多岔路口,或许也不一定是路,我想,就算今后再来安南,这深山密林里乱得跟蜘蛛网一样,恐怕也很难找到那个坟包子了,当下便觉心里烦躁,耐不住性子,脚下加快,不知道又走了多久,忽然又感觉周围静得渗人,也同样很久没有听到身后的人发出动静了,于是我猛地回头看,发现他们都还在身后跟着。
我便回头继续走,可走了几步,总感觉什么地方不对劲,于是,我便又回头看去,是了,原来他们全都低着头,仿佛全都在找脚下的路,生怕踩上什么东西一样,只不过他们的姿势全都一样,看上去甚是怪异,我便站着不动,看着他们,皇甫泰忽然抬起了头,用一种陌生的有些惊讶的眼神看向我,像是从来不认识我一样,看得我心里一阵发紧,我问他怎么了,他说道:“哦,没事没事,您请,您请。”我便继续走,走了没几步,又感觉不对劲,回头一看,发现这次他们全都在背后盯着我看,仿佛我背后长了什么东西一样,皇甫泰看着看着,咧开嘴笑了起来,这一笑,显得十分僵硬,笑得我头皮也开始发麻了,我便喝道:“发什么癔症你们?!”手里握紧刀把,全身戒备,防止他们突然发难,这时候,我已经觉出来他们这些人不对劲了。
忽然,皇甫泰身后的人也都咧嘴笑了起来,皇甫泰用手指着我身后,我感到后背一阵阵地冒冷风,回头也不是,不回头也不是,可还没来得及反应,只觉脖子一凉,整个人便晕了过去。
迷糊中,感觉脖颈疼痛,不知道过了多久,眼缝里出现了亮光,我慢慢睁开眼,看到皇甫泰和周围的士兵围成一圈,看着我的脸,我一瞬间清醒了,右手一紧,挥刀起身,皇甫泰和周围的人惊慌失措,腾地一下跳开了,皇甫泰说道:“侯爷,您怎么了?”
“我还要问你呢?你干什么?”我喝问道。
皇甫泰看上去不明白我在说什么,慌道:“侯爷,末将什么也没干啊。”周围的士兵也用一种迷茫的眼神看着我,仿佛我干了什么莫名其妙的事情一样。
一个士兵说道:“侯爷,刚才您正走着,绊倒了一根树枝,就晕过去了,好半天才醒来。”说罢,指了指我脚边的一根小臂粗的树枝。
原来刚才的一切都是梦,我松了口气。
忽然听到一声“小心!”我心知有危险,便向旁跃开,刚退到一旁,一条蟒蛇便扑了上来,众人一时惊慌退开,但略一定神,便围了上去,纷纷使长刀,往蟒蛇身上砍去,这些士兵手中的刀都是上等军刀,刀口极是锋利,没多时,便把蟒蛇剁成了肉泥。
休息片刻,我们便往云南方向去了,约行了有半日,才走到江边,众人都已经累极,也不急于紧着这一刻渡江,便找了个地方,纷纷卸掉盔甲,打算休息一会儿再渡江。
可能是太累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我又迷迷糊糊睡着了,又不知过了多久,感觉凉风拂面,我醒转过来,却见周围一片黑,只有远处头顶尽头有一些若隐若现的光亮,这是到了晚上了?
“皇甫泰。”我喊道,旁边却没有回音,感觉空荡荡的。
我坐起身一看,定了定神,借助天上的月光,却发现,我竟然是靠在一个坟包子上,我慌忙站起身,火把掉在地上已经熄灭了,我点起火把,四下一看,这不就是之前那个坟包子吗?我怎么还在这里,心下顿时一阵恐惧袭来。
我浑身上下都紧绷起来,拿着火把看了一周,又回到坟前,却没有看到那块已经被我挖出来的墓碑,于是我依照着之前的记忆,找对位置,动手挖去了腐烂的表面枝叶,找到了那块残破的墓碑,可墓碑上厚厚地积了一层泥,完全不像已经被我擦过的样子,我又看了看自己的衣摆,好好的在那儿,也没有被撕开过。
这是怎么回事?我用袖子使劲将墓碑擦了擦,看到了记忆中的那几个字,竟然一模一样,心下不禁骇然。
为什么我像处于幻境之中一般,反复出现在这里,当下,我便寻到那条小路,径直往江边方向去了,虽然岔路横生,但所幸多是向南延伸出来的,而北向的路较为明晰。
一直走到第二天凌晨时分,我听到隆隆的水声,便知道已到了江边附近了,此时,树木稍稀,月亮露了出来,我已累极,又坚持走了一盏茶的功夫,终于看到了十数人都靠坐在树林里睡觉,我想,先不惊动他们,就在左近看着他们,待天明再作计较,便找个隐蔽的大树,在树后藏了起来,可今天鬼使神差的,竟然不知道什么时候失去了知觉。
再醒来的时候,我已经到了云南境内,正躺在担架上,两个士兵正抬着我往前走,皇甫泰跟在一旁,一脸担忧的神色,见我醒了,慌忙凑了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