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赦赏天下,云行雨洽(1 / 2)

万历明君 鹤招 3255 字 3个月前

六月十九。

高拱身着素服,从家里推门走了出来。

今日皇帝宣治门祀卜,也是大行皇帝入葬的礼仪一环,自然需着素服。

高拱刚迈出家门,一抬头,就看到张居正站在道旁候着他。

一时没反应过来。

张居正已然走了上来“元辅。”

高拱皱眉看着他“这是作甚?”

张居正做出一个请的动作,示意边走边说。

“有些事想跟元辅打个商量。”

二人联袂往皇城而去。

高拱警惕看着张居正“有什么事不妨到内阁商讨。”

张居正这几日也没少给他添麻烦。

又是拖着礼部,半天没定下给两宫上尊号的仪注。

又是要启用徐阶,想让这位前首辅掣肘于他。

可以说,在政敌面前,些许交情,已经不再能占据主导地位了。

但张居正却没接这话,反而自顾自说道“此前两宫下旨,要贬黜都给事中宋之韩、御史张守约等人。”

“本说是贬到苦寒之地去,但如今我有些新的说法。”

宋之韩是高拱的弟子,张守约是高拱的门徒,二人此前冲锋陷阵,被枪打出头鸟。

如今高拱虽然得势,却也不好朝令夕改。

说到这事,高拱也不免升起一丝惊讶与好奇。

他面无表情问道“说说。”

他倒要看看张居正又要跟他搞些什么。

张居正点了点头“道州那地方有些太过了,我的意思是,贬到松江府如何?”

高拱一愣,松江府?那更是百官避之不及的地方。

为何?那是徐阶的地盘!

惹不惹得起且不说。

光是良田数十万亩都在人家手上,你去任主官,怎么收税?

刑狱难断,税赋难收,自然出不了成绩,所以但凡有些追求的,都不想去任官。

但高拱却立马悟出张居正话里有话。

他探寻道“你是想……再启徐阶投献案?”

徐阶投献案,说白了,就是要把徐阶那几十万亩田地翻出来,再好好审一审来历。

当初海瑞去就是为这事,可惜最后不了了之。

高拱跟徐阶积怨颇深,如今把门人弟子都扔过去,除了找麻烦,也没有第二个理由了。

张居正光明正大承认道“要度田,就得从我那老师开始,否则,难服天下人。”

说归这样说。

但这话还真不是他的意思,毕竟是自家老师,不到万不得已,他也不想把人往死里逼——毕竟当初海瑞去,徐阶好歹已经象征性地还了六万亩的。

要拿徐阶开刀,是那位圣君的意思。

皇帝只说贪腐都往上头集中,不办徐阶,下面岂能服气?

上头包庇中间,中间包庇下面,届时都负隅顽抗,才是有害新政。

要论起道理,张居正也不是不能狡辩一番,问题是皇帝拿出支持度田的态度,他总不能一点面子都不给。

而且又被生生跟高拱是否有篡逆之心挂钩上了。

他便干脆应了这事,只是在时间做了争取。

说是。

若是在万历元年之前,幡然醒悟,一切还有的谈。

若是在万历元年之后,不收敛,不悔改,那就法不容情了。

如此二人才达成共识,准备先把这事该落的子落下去。

高拱听罢,沉吟片刻。

他对这事也没有意见,甚至于有些惊喜。

他没少花心思对付徐阶,隆庆五年,就借孙克弘之狱,牵连过徐阶。

但,张居正却往往对他这老师手下留情。

如今他竟然主动提起此事,莫不是准备藉此向他示好?

高拱有些拿不准,不由试探道“你这好学生,怎么突然对自家老师不敬起来了?”

张居正等的就是这一问。

他意味深长地看着高拱,提醒道“咱们理念不合,再怎么斗,也是为了朝局。”

“若是连朝局都不顾了,那我岂不是一心争权,有篡逆之心?”

这话点到为止就够了。

等到高拱面临抉择的时候,总会意识到的。

他也只能帮到这里。

若是高拱连大局也不顾,被皇帝以篡逆之心看待,他就无法了。

说罢这句,张居正便快他一步,告辞离去。

只剩下高拱在原地有些疑惑沉思。

想了半天也没想出来张居正这闹得哪一出。

只能归结于,见他得势,想示好于他。

……

今日廷议之前,百官要去宣治门集合。

当然,不是给将军检阅的,而是大行皇帝祀卜,以及皇帝赦赏。

宣治门在紫禁城南,位于午门与皇极殿之间,是朝臣的必经之地。

由于仁宗曾在此听政,也就有了新帝登基在此视事的成例。

此时天方蒙亮,皇帝还没来。

文武皆着素服,麻布盖头,分列两班,已然开始等候。

僧道祭酒围在一起念念自语。

高拱位居班首,扫视了一圈,却皱起了眉头。

今日似乎,不太一样……

成国公朱希忠,竟然站在了纠仪官的位置!

此人不是身体每况愈下,不能胜任了么?

这是眼见自己要死了,想在最后走动一番?

还有顾寰那老匹夫怎么也来了,高拱定定看着顾寰。

这老匹夫此前为皇帝争夺京营,跟兵部闹得不可开交,好不容易被赶回了家,要颐养天年,今日怎么也露了头?

当初赵贞吉将此人赶走,放出话来,说“寰惟知退让自守,以保勋名,以避嫌忌耳“。

如今他高拱得势,顾寰反而敢不知进退起来了。

安敢这般小觑他?

正当他恼怒的时候,一阵哀乐响起。

高拱收回心神,抬起头,只见皇帝身着縗服,被一堆内臣女官,以及中书舍人围在中央,缓缓走近。

令他疑惑的是,冯保那厮,竟然没有随侍左右。

虽然司礼监暂时被他压制,但他不信,冯保会放弃挣扎。

再不济,也不会放弃列席听政的权力。

高拱眉毛打起架来。

几层疑虑叠在一起,让他突然有了不好的预感。

随着皇帝走近,百官没有行跪拜礼,而是逐一行奉慰礼。

朱翊钧受过礼,说了两句场面话,勉励群臣。

又正色问过祭酒“诸位,建我皇考陵寝于大峪山,可乎?”

那祭酒下拜“此地上感苍天,下应地脉,可兴国矣。”

朱翊钧点了点头“善!”

他又转头看向翁汝达“那便从内阁之议,于甲戌动工,命工部右侍郎翁汝达提督陵工。”

翁汝达连忙领命。

高拱静静看着这一幕,内容上都没什么不对,这些都是内阁报上去的,如今皇帝点头宣布,也是正理。

但不知为何,他心中的不安却越来越甚。

他死死盯着皇帝,思索着今日感觉到的违和之处在什么地方。

只见皇帝又唤了一声吕调阳“吕卿。”

吕调阳凛然应是“臣在。”

朱翊钧吩咐道“我母子三人有意,着礼部集议皇考尊谥,有诏。”

一声有诏,便见张宏越众而出,展开圣旨,准备宣召。

这些都是早定的流程,百官都静静听着,只有高拱心不在焉,眉头皱得越发地紧。

朝官们却不觉有何不妥,只偶尔看看逐渐升起的太阳,受着慢慢炎热的体感,只盼早日结束这道流程。

张宏手捧圣旨,展开唱道“朕惟,自古圣帝明王,建骏烈于当时,则必享鸿名于后世。肆嗣统之君,皆为之裒集舆论,腾播景辉,考率彝章,荐称徽号,所以显亲而崇孝也。”

……

“尔礼部,其集文武群臣定议尊谥,择日,恭上册宝,以扬我皇考之休于罔极。钦哉!故谕。”

一道旨意念完,吕调阳正要上前领旨。

高拱突然出列,走了上前去。

口中道“臣遵旨!内阁定会同礼部,尽快议定大行皇帝尊谥。”

张宏不知所措,回头看向皇帝。

朱翊钧温和点了点头。

高拱这才接到圣旨。

他观察着众人的反应,却并未发现有什么不妥。

这一番试探,所有人的神态动作,都与往常一般无二,似乎只是他自己疑心了。

高拱略微放下心来。

只见李进又上前一步,念起另一道圣旨“自隆庆六年六月初十日昧爽以前,官吏军民人等所犯,除死罪恶极情真及充军系边方失机、喇唬凶徒……俱不赦外;若窃盗逃军三犯、匿名文书未及害人、谋杀人伤而不死……悉免处死,发边卫永远充军。”

……

“户部召买并各处采买金珠宝石、祖母碌、猫睛等项,及隆庆五年钦降式样烧造江西瓷器,诏书到日,除已买采烧造者照数起解,其未完者悉行停止。”

这是天下大赦。

该减刑的减刑,该减税的减税。

内阁会同六部工议的,高拱听罢,并未有什么出入,稍微安心了一些,便上前领旨。

祀卜与大赦之后,便是恩赏。

此时太阳已经升空,百官披麻戴孝,难免已经有些燥热。

高拱也止不住抹了一把额头的汗。

只见张宏又拿出一道圣旨。

唱喊道“兹有中军都督府都督同知,李伟,以外戚晋爵,封武清伯,追赠三代,食禄千石,赐乘肩舆。”

……

“……册封先皇第六女,为延庆公主,追册生母王贵人为贵妃。”

……

“恩荫太子太保顾寰从子,顾承光,锦衣卫指挥佥事。”

高拱眼皮一跳!

不对!

到这里,固然合乎礼数——无非是给皇亲国戚、勋贵们该册封的册封,该恩荫的恩荫。

但是,顾寰这老匹夫的名字,怎么也掺杂在里面?

他怎么不记得吏部报上去有这厮的从子?

高拱抬头看向顾寰,他突然有了明悟!

他说怎么感觉今日不对!

原来是勋贵这些野狗,又出来找吃食!

就在他刚刚想明白,还未来得及动作的时候,张宏再度喊出封赏。

“升少保、少傅、兵部尚书,杨博,为东阁大学士,加封少师,即日起入阁办事!”

“升右都御史兼兵部尚书加遣宣大军务总督,王崇古,为兵部尚书,加太子太保!”

高拱听到这里,勃然变色!

再顾不得思虑,必须要打断这场不对劲的封赏!

他猛然出列,喝止了张宏“奸宦!安敢矫诏!”

首辅勃然作色,还喊出矫诏这种话,百官纷纷悚然一惊。

又是出了何事?

人群中的陶大临悄然矮了矮身子,露出一副摇摇欲坠的暑热状。

余有丁看了一眼申时行,只得到一个点头,当即放下心来。

更多的则是讲视线放在高拱与张宏身上来回游移。

张宏被喝止,只是转头看了一眼,并无多余表示,似乎喊的不是他。

倒是张居正,出面挡住了高拱“元辅,注意体统,不要胡乱抓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