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久后,整个聚义厅染得通红,一百六十八位匪徒死状凄惨,鲜血浸满地缝,再无一人幸存。
陈易缓缓而入,并没让殷听雪同行,以免让她看见这样的景象。
尸人女子立在那里,肩膀微耸,像是在剧烈喘息,待她缓缓回过头,陈易发现,她眸中的磷火已经微弱了许多。
“城隍爷大恩大德,小女子纵使九泉之下也铭记于心。”
好似回光返照般,寿小姐的话音比之前顺畅许多。
陈易沉吟片刻,语气平淡地问道:
“你父母在找你,要不要见上一面?”
寿小姐身形耸动,肩膀颤抖了好一阵,似在挣扎犹豫,而后,她抬起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颊,对着水面照了一照.
最终,还是摇了摇头。
“这副面貌.怎忍心再见父母?”
陈易没有劝说,只是微微颔首,转身离去。
待人已走远,寿小姐像是终于回过神来,抬手一挥,油灯倒了下来,点燃了拖长的帷布,那些酒坛纷纷破裂,焰苗落下,酒水也随之燃起….
火焰升腾,慢慢吞没了“聚义厅”三字,飞星四溅,化作熊熊火海,剧烈的噼啪声间,木柱断开裂口,整栋楼宇逐渐弯曲,像是被挤成一团,即将轰然倒塌,付之一炬。
她静静地待在火里,如释重负地笑了一下,摇了摇头,两行清泪无声滑落.
……
“浩劫垂慈济,大千甘露门。”
“化号十方,普渡众生……”
…………
一切都还没结束。
“你是说,是个姓苏的书生叫你送过来的,还包了你一路食宿?”
孙高跪倒在地上,战战兢兢,眼睛都不敢多望眼前这男人一眼。
没办法,都是一只鼻子两只眼,可难保眼前的男人不是人,而是鬼啊。
“是”孙高把脑袋低下,只好有什么就说什么,一五一十地把一切都讲了个干净,路上的细节更是交代无二,譬如这书生时不时上坡一望,摸出个风水罗盘,又譬如这书生掐准黄道吉日,供奉各路他孙高听都没听过的神祇,又譬如这书生给的银钱形制,都交代了一遍.
陈易听过之后,已九成九确认这是夏水苏氏的人。
夏水苏氏,世间少有的豪富大族,生意横跨三省之地,其本宗在江西,起初不过三四户人家,百年间便成了盘踞一方的世家大族,最近十几年更是出了三四位进士,承担一省之地漕运渡船,若没点能耐,岂有可能置办得了这般家业?
而想来这苏氏的能耐,就是祭鬼神之术,连青弋江的江神袁琦,都受过这苏氏的香火,也因这苏氏跟自己结怨。
凡神皆祭,不论来路,这般行事让人不禁响起白莲教,而且这苏家无疑也与白莲教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只是不知是主犯还是从犯,又究竟牵扯多少。
陈易垂眸思索,灭杀了鬼主王翦后,自己归还了龙角,跟这江神袁琦是暂时偃旗息鼓了,答应他只诛首恶,不牵涉其他苏氏人,那时不觉如何,现在一想,叫他这个凡事以杀解决的人有点为难,思绪翻涌,陈易挑眉一笑。
我说是首恶,可没说是哪个首恶。
孙高莫名打了个寒颤,头颅微微抬起,还不待他开口,便听到一句:“赶紧走吧。”
“是!”他应了声,生怕陈易反悔一般,踉跄地爬走了。
陈易随后也缓缓下山,该去武昌城了。
…………
当瞧见陈千户那张面目寒碜的画像时,城市便近了。
每一回殷听雪瞧见都会偷眯眯地笑,以至于每回进城时,陈易都会冷不丁地扫她一眼,有一夜甚至直接说了这问题,可殷听雪说自己不是在嘲笑他,而是在高兴。
“有什么好高兴的?”
“别人都以为你很丑,可我知道你不是这样,而且读的书多,武功又高,还会做饭,这难道不叫我高兴吗?”
此话说得陈易哑口无言,又见她语气认真,一副满心在乎自己的模样,怒也怒过了,数落也数落过了,到底还是无可奈何,随她去吧。
如今他是愈发跟小狐狸讲理了,没法跟她算账。
那就该把帐算到大殷头上了。
与她分别许久,离太华山又在千里之外,近乎遥不可及,如今陈易便从各个地方挑刺,等再见她时,甜甜蜜蜜恩恩爱爱一阵,虚与委蛇,伺机算账,翻完新帐翻旧账,一帐一个新姿势……又起郢欲了,陈易兀然发现自己又很没自制力了。
身轻失天下,自重方存身。
陈易觉得如今大家都信自己真像画中那般丑陋,跟自己不够自重有极大的关系,譬如一个色魔若臭名昭著,寻常人的脑子里,就必是形象猥琐,丑不堪言。
落日把江水染成橙红时,武昌城头飘起了炊烟。挑着鲜鱼的贩夫们踩着青石台阶往汉阳门走,竹扁担咯吱作响,墙缝里嵌着不知哪朝哪代半枚铜钱。
城门洞里蹲着几个补陶罐的老匠人,脚边炭炉煨着瓦罐,宛鱼混着豆腐咕嘟嘟冒泡。穿裋褐的脚夫们蹲在墙根扒饭,眼睛盯着江面,那边十几艘漕船正在卸货,麻袋堆得比山还高。
武昌府到了。
一路心不在焉,陈易压抑住郢欲,很没意义地压低斗笠,出示魏无缺所赠的腰牌,缓缓进城。
顺着码头往西市走,打铁铺子叮当声里混着豆皮摊的油香。布庄伙计踩着高凳卸门板,一匹匹葛布在暮色里泛着青白。忽听得铜锣开道,八人抬的官轿从长街挤过,轿帘缝里漏出半块绣着锦鸡的补子,吓得茶摊老头赶紧把沸水的铜壶挪开。
最有生气还数望山门内的菜市,天没亮就闹腾起来,就有卖藕人把紫红围裙铺在石板上,新挖的莲藕摆成宝塔样,肉案后头的屠户嗓门比江涛还响。
陈易领着殷听雪一路闲逛,津津有味地四处回望,不时彼此低声细语,二人一致认为武昌府的街巷颇有南方的水润风情,处处都不似北面的磅礴粗砺。
二人穿过一条条街巷,感受着武昌府的景象,自之前攻打武昌城失利,白莲教军便退避到更南面的长沙府一带,而这座古城好似未经历过风过,尽力伸展着自己的风貌。
逛着逛着,走过某处拐角,陈易的脚步兀然停住,道:“谁?”
殷听雪转过头,就见一个人缓缓靠近,来者面容素朴,身上披着单衣,朝着陈易拱一拱手道:“座主请公子上门一叙。”
不必他开口,陈易都知道是魏无缺,从进城起他就做好被他寻上的准备,只是怎么喜鹊阁的谍子在武昌府里畏手畏脚的,偏偏得到这偏僻角落才上门。
陈易答应下来后,谍子当即为他领路,
谍子的步伐像是漫无目的地乱走,偶尔回头仿佛看风景般随意扫上一眼四周。
转街绕巷,待许久之后,他才把陈易二人领到一座茶馆边上,打过暗号后,领着二人上楼。
门推开了,陈易抬眼就见以魏无缺为首的一众喜鹊阁谍子端坐其中,当然也少不了东宫若疏和小婵,她们两个坐在最边上。
魏无缺看着陈易,开口道:“情况特殊,不得已让你绕了一大圈。”
陈易如何看不出端倪,却仍有些怀疑道:“武昌城里,有盯上你们的眼线?”
魏无缺淡淡而笑,流露出一丝无奈道:“喜鹊阁身负后命,虽遍布五湖四海,但到底还是暗地里的组织,更何况天高皇帝远,武昌城离京师远隔数千里,我们喜鹊阁深入湖广不久,就被苏家的眼线盯上了。”
陈易眉头微挑,略有意外,但想想也是,在三省经营多年,善祭鬼神的夏水苏氏的眼线本就不是常用手段,喜鹊阁防不胜防也是属实正常。
“君子易防,小人难测,山同城如此,武昌城亦是如此,”魏无缺叹了口气,随后道:“且安心,这里暂时没有眼线。”
陈易拉开椅子坐下,拍了拍殷听雪,让她去东宫若疏那一桌,后者眼睛一亮,自来熟地就拉住小狐狸的手,两个女子嘴唇似蜜蜂嗡嗡,也不知在说些什么。
魏无缺为陈易奉上茶水道:“来,我们的话慢慢说。”
之前尸谷之中,鬼主王翦湮灭后,陈易跟魏无缺其实有过短暂的交谈,只是大战一场,仍需休整,不便多说,只做了简单交流,陈易大概知道喜鹊阁这一回南下是了分了三支队伍,魏无缺只是其中一支,也是最显眼的一支,而他们南下并非是为把东宫若疏送到自己身边,那样未免太小题大做,这不过是次要的,主要目的,说到底仍是刺探湖广一省官场,此前已有大量官员弹劾,矛头直指湖广三位高官沆瀣一气,吏治**,剿匪不利,还意图助纣为虐,纵容白莲教大举祸乱湖广。
这些弹劾中,到底有多少是真心实意,又有多少是党争产物,陈易离京已久,早就漠不关心,此刻他更关心白莲教的事。
武昌城只是暂时驻足,他到底是要去江西,借剑龙虎抵御白莲教乱。
品了口杯中醇厚的茶汤,陈易抬头便听魏无缺开口道:“天下传言白莲教掘开秘境,突得传承,但我深知白莲教乱,并非一朝一夕所成,少不了多年来官府的纵容,更少不了夏水苏氏的手笔,而据我们这些日子的暗中探查,夏水苏氏对白莲教乱其实也没有什么准备。”
陈易旋即道:“你的意思是说,夏水苏氏跟这事关系不大?”
“他们当然撇不开干系,夏水苏氏有人跟白莲教勾结,证据确凿,但苏家的人都不在白莲教的中心圈子里,多是为虎作伥,所作所为,是纵容庇护,倒卖军需,”魏无缺顿了顿后道:“我说这些,只是希望你谨慎行事,不要意气用事。”
魏无缺所说不无道理,夏水苏氏毕竟是湖广首屈一指的豪富之家,更有苏鸿涛官居二品,是为一省大员,如此大富大贵,又何必跟那些口呼无生老母的白莲教人贸然起事,大概是白莲教起事之后,才惊觉上了贼船。
如今夏水苏氏也不敢明目张胆地支持白莲教,沿路入湖广以来,反而多见苏氏捐献资财,供应军需。
陈易慢慢道:“我心里有把握。”
“有把握就好,切莫胡乱杀人。”
“嗯,我只诛首恶。”陈易赞同道。
“如此便好。”魏无缺微微颔首,“那么,你要怎么找到首恶?”
“呵,就知你来找我,肯定不是说这点事,”陈易低头又品了口茶,径直道:“我们直入正题吧。”
魏无缺摇头失笑,道了一句:“我还想跟你叙叙旧。”随后他沉吟片刻,似在组织措辞,终于缓缓开口道:“白莲教如今的实力,不容小觑,自得了秘境传承后,他们高手众多,麾下亦聚拢了一批奇人异士,其中就有天下第十的瞎眼箭,而且极有布局,之前的鬼主王翦,大概只是一桩失败手笔。”
“我知道,我不会傻傻地跟他们硬碰硬。”
“对,但我直说吧,我醉翁之意不在酒,”魏无缺缓缓说道:“陈千户,你有没有想过,其实你很像白莲教的人。”
陈易头颅微侧,眸光兀然一凛,慢慢挑起眉头。
魏无缺大手一张,从怀里摸出一张卷轴摊到面前,
又是那副丑到极致的画像。
魏无缺按着画像旁边的小字道:“位极人臣,贪赃枉法、徇私舞弊,又犯下大不敬之罪,传阅天下通缉,如陈千户这般的乱臣贼子,白莲教怎么看怎么顺眼。
哪怕你一路上对他们痛下杀手,但白莲教的高层不会知道‘陈千户’杀了多少白莲教人,他们只知此人武艺高强,又与朝廷为敌,而且罪行累累,同时还与魔教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大可拉拢,说不准都已经内定了个圣子之位。”
陈易呆愣了下,他倒是没想到这一茬。
虽然我一路杀的白莲教人不少,
但我依然是白莲教最好的朋友?
杀你们,都是为了你们好。
对于那副画像,陈易都已经习惯了,将之视若无物,并未想到太多,此刻听到魏无缺的话语,品味到了一点别样的意味。
而魏无缺说出这番直言,可见他对如今陈易的信任。
思绪如风从西来,又往东去,陈易沉吟良久,似有定夺,忽地笑道:
“倒是一条可行之策,只不过,魏座主,说不准我就假戏成真,到最后还是皈依到白莲教那里了。”
“山同城中,我已见识过了,尸谷之时,又再度确认,”魏无缺摇了摇头道:“如今我相信陈千户的人格,足以经受考验。”
“都说不准的,我这人最经受不住的就是考验。”陈易顿了顿,含笑问道:“话又说回来,他们那有白莲圣女吗?”
“没,只有老母。”
“座主放心,我跟白莲教势不两立。”
魏无缺旋即抚掌而笑,二人相视一眼,互相敬上了一碗茶水。
茶水一饮而尽,彼此交谈也随之轻松下来。
“还好我是阉人,不用像你一样考虑那么多。”
说罢,魏无缺卖关子般缓缓道:
“这一回,为助陈千户旗开得胜,有大礼相赠。”
“大礼?”
陈易先是疑惑,只见魏无缺往左侧指了一指,陈易转过头就看见东宫姑娘朝他挥了挥手,微微一笑,他忙回头惊愕道:
“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