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稿之上,是关于国祭之礼。在华山之时,严九龄就曾简要说过自己的猜测,如今手稿之上,讲的更明确。严九龄是儒生,对玄门有所了解,却又算不上内行,所以很多事情,都是从儒家经典出发。那便是《周礼》。何谓“礼”,广泛理解,便是人道运转的一切制度礼仪。故礼,为统叙万事,乃国家运转之根本。“礼”并非一成不变,一旦国家失序,或不符合时代发展,就会礼乐崩坏,导致人道劫难。前几份手稿说的有些抽象,普通人怕是会看的一头雾水,需要常年学习了解。但李衍用前世的目光,就变得很好理解。所谓“礼”,同样也包括生产关系、等级制度、利益分配等,一旦生产关系与生产力不符,自然就会出现问题,引发变革。比如《周礼》,原名为《周官》,分为天官、地官,春夏秋冬四官,后儒家将“礼”的意义延伸,《周官》也自然变为《周礼》。那么再往前,夏商无“礼”吗?当然有!《史记·五帝本纪》中便有记载,尧命舜摄政,“修五礼”,舜命伯夷为秩宗,“典三礼”。所以严九龄提出个想法,国家概念因“礼”而出现,孕育于远古,形成于“三代”。当然,这些都是明面上的历史。要追溯玄门,就离不开探求本源。“礼”之本源,起于祀神,源自上古部落巫道,和如今的玄门一样,对于一些现象进行占卜、避禁忌、禳解。后来,便逐渐发展为吉、凶、军、宾、嘉的各种仪制,比如“凶”礼,就是如今的白事,发展出玄门的中的杠夫、纸扎匠、阴阳先生等职业。这才是玄门体系根本。正教之所以称之为正教,是因为他们掌控着这个时代的“礼”,比如太玄正教掌国祭之礼,儒教、杂教掌百官和国家制度之礼。人道劫难,便是“礼”的变化!每一次社会变革,都有玄门的暗中争斗。如上古之时,巫道掌控天下,封神之战很可能就是巫道余晖,随后慢慢衰落。很多迹象表明,周前期时都在尽力抹除商“礼”,迁“殷顽民”、毁殷都,填商墓,灭人祭之礼。随后,周失其礼,群雄逐鹿,随着朝代更迭,玄门也逐渐变化,形成如今局面。这些都是史料中能查到的东西。真正让李衍震惊的,是严九龄提出的两个疑问和猜测。一个疑问是来自《山海经》,上面记载有众多奇珍异兽,且神与人居,巫与王一体。他们通常有个称号,“帝”。那些奇珍在这个时代,就是所谓的天灵地宝,但远没有当初数量惊人。这其中,发生了什么?另一个就是周代商。夏商之时,虽无具体记载留下,但也从一鳞片爪中得知,他们信奉“上帝”,乃是祖神与天的融合,崇尚人祭。周之后,“上帝”就逐渐模糊为“天。”自此,神权衰落,诸神远去。严九龄根据时间,推测出两个关键节点。封神之战,大洪水!大洪水之后,神州再无“帝”!封神之前,神州崇鬼神而好人祭。封神之后,神权逐渐被皇权压制。所谓封神,或许不是“敕封”。而是“封禁”!末了,严九龄还在书稿中自嘲道,这些都是胡思乱想,甚至不敢拿出来,免得被同门师长嘲讽,笑话他是个疯子。而李衍看到,却是万分震惊。古代方士集团挖掘封神遗迹,总结出《长生仙库》,每一种方法都血腥残酷,需祭祀魔神。这些魔神,都被镇压在罗酆山。祂们,会不会就是封神大战时,被封禁的那些神?还有神秘的“登神者”,是否就与这些上古历史有关?一时间,李衍只觉头昏脑涨。他莫名有种感觉,自己怕是接触到了玄门真正隐秘。“李公子。”就在这时,一个怯怯的声音打断他思绪,却是严府婢女不知何时已来到书房。这小婢女眼中,满是敬畏,“酒宴已经备好,府上还来了客人,老爷请您去前堂赴宴。”“哦。”李衍揉了揉有些发胀的太阳穴,跟着婢女走出小院,再看天色,已经有些发暗,却是到了日暮时分。“哈哈哈,好消息啊…”还未到前堂,便听到爽朗笑声。走入堂内,却见里面已置办了一桌席面。花样繁多、琳琅满目,看起来很是丰盛。除了严伯年,桌旁还坐着一名男子。这男子正值壮年,身材魁梧,虎背熊腰,国字脸,浓眉大眼,目光炯炯。他身着深褐色短打劲装,领口敞开,露古铜色肌肤,下着黑色粗布长裤,裤脚塞在黑色绑腿里,脚蹬满是泥尘的厚重牛皮靴。满面风霜,似乎赶了很久的路。更关键的是,对方身上闻不到异味。这是个抱丹高手!李衍心中,顿时提起警惕。见他进入堂中,严伯年立刻笑着起身,开口道:“雷兄,老夫为你介绍一下。”“这位就是关中来的李少侠,也是犬子好友,拙荆的病,全靠他才治好。”“李少侠,这位是来自黄梅县的雷震,岳家拳掌门,亦是老夫至交好友。”怪不得…李衍连忙恭敬拱手,“见过雷前辈。”岳家拳源自岳家军,乃岳武穆所创,其子岳震、岳霆定居鄂州黄梅时传入民间,一直流传至今。在鄂州武行,也是响当当的一个门派。鄂州之地,境内有武当,往北有少林,往西有峨眉,能在这种夹缝中生存下来,流传至今的拳种,哪一个都不可小觑。岳家拳源于军中,以实战著称。动作简朴,杀伤力惊人,步法上直来直往,但仍然讲究虚实,有七虚七实之说。李衍虽早有耳闻,却从未见识过。“关中?”雷震眉头微皱,若有所思道:“郧阳府张笑山前辈,过年时曾前往长安赴宴,回来后与我谈及,有少年刀客,上元夜当街杀恶霸,可是你?”李衍抱拳道:“正是在下。那位张笑山老前辈,我也有一面之缘。”“哈哈哈,好!”雷震闻言,顿时笑道:“当街杀人,千里送药,长安少年郎侠风依旧啊!”“前辈谬赞了。”“来来来,快坐下。”双方一阵客套,严伯年便拉着李衍坐下。这老头显然心情很是不错,亲自端起一个老酒坛,拍开泥封后笑道:“这屠苏酒,本是年时祭祀所用,但老夫那会儿心情不佳,家人又都已送走,就没有开封,正好用来待客。”说吧,给三人各自倒了一碗。屠苏酒乃是孙药王所创,算是一种药酒,与椒柏酒一起,同为年节时的祭礼。苏辙《除日》便写道:“年年最后饮屠苏,不觉年来七十余”。李衍嗅觉灵敏,只见酒色呈琥珀状,隐有一股药香,被严伯年劝酒喝下后,没有半点苦涩,反倒是有股醇香。就连一旁的雷震,也是一口饮下,吧咂着嘴赞道:“好手艺,是酒将军杜老头的窖藏吧?”严伯年笑道:“正是。”雷震顿时一乐,“杜老头年纪大了,早已是徒弟代劳,他亲手酿的酒是喝一坛少一坛。”“没想到严兄还藏着这好东西,看来我也是沾了李小兄弟的光啊。”严伯年哑然失笑,“说的什么怪话?老夫也就弄到两坛,你若想喝,今天就把它扫光!”酒是好酒,菜自然也不差。有冬瓜鳖裙羹,以鳖裙和冬瓜精心炖煮而成,汤鲜味美,亦有蟠龙菜造型美观。鸡茸笔架鱼肚,乃是将鸡茸与珍贵的笔架鱼肚搭配,鱼肚的爽滑,鸡茸的细腻,两相融合。还有二回头、散烩八宝、千张肉…这些都是鄂菜中的荆宜菜,严伯年显然是请了高手烹饪,色香味俱全。李衍即便中午已吃了不少,也还是被勾起馋虫,一口酒,一口菜,吃的眉眼都弯了起来。光这一顿酒席,今天就没白来。严伯年心情不错,给二人连番敬酒,几杯下肚,已隐约有点醉意,感叹道:“犬子交个朋友,千里来送药,老夫交个朋友,星夜兼程来援手,这辈子值了……”“说的什么丧气话!”雷震一碗酒喝下,眼中渐渐升起杀气,“这帮蛮人,朝廷多有优待,却仍兴兵作乱,早该动手镇压!”“还有,他们不敢去找朝廷军队,却派江湖败类对严家下狠手,当真是魑魅魍魉。”“严兄放心,我西北之事已了,就陪伱住在严府,看哪个王八蛋敢上门!”话音未落,却见李衍眉头微皱,猛然起身低声道:“二位快闭气,有人放毒!”随后,远处门口站的家丁和护卫,全都摇摇晃晃,纷纷摔倒在地。“好胆!”“小兄弟护着严兄!”雷震没想到,刚放出狠话,就有人上门打脸,顿时恼火,脚下一顿,身形便飞射而出。李衍本要出手,见状也不再跟出去,而是取出神虎令,迅速掐诀,“诺皋,独开曾孙王甲,六甲青龙…”正是《北帝登山术》。这登山术是隐法,用于躲避妖鬼猛兽。但李衍,却是另有他用。呼~登山术一出,周围顿时阴风呼啸,吹的堂上花草摇曳,碎纸乱飞。而李衍却掐诀不动,故意延长施法时间。对方所用,乃一种无形毒雾,味道极淡,借晚风吹入院中,十分隐秘。而李衍这一下,正好将其吹散。另一边,雷震速度更是惊人。他是抱丹高手,浑身气不外泄,自然不怕什么毒雾,抱丹成圆,劲道也不会中断。唰!其从前堂纵身而出,一步就跨出七八米,来到天井中,也不走正门,而是双腿劲道爆发,直接跳起三米高,脚踩廊柱,借力翻身越上院墙。李衍看到后,顿时一声暗赞。称赞的不是对方身手,翻身上梁这种事,他如今也能做到,赞的是对方经验。他已开启神通,闻到大门之外有几人端着弩箭,就等开门时放箭。雷震没有神通,靠的只是江湖经验,便已作出最佳选择。果然能走到抱丹的,没一个庸人。另一边,雷震跳上房梁,直接顺手掀起几片瓦,嗖嗖嗖甩出。以他的劲道,瓦片甚至发出呼啸声。大门对面,正有几名黑衣人端着弓弩,只觉风声传来,伴着砰砰砰的响声,脑袋全如西瓜般碎裂。“哼!”雷震一声冷哼,目光森冷扫向四方。很快,他就察觉到不对劲。周围街道,不知什么时候,早已变得空空荡荡,远处仍有烛光,但似乎所有人都刻意避开了这个地方。沙沙沙…地面窸窸窣窣的声音响起,从四面八方,密密麻麻涌来不少毒蛇,很快就占满了整个街道。同时,远处出现了一名老乞丐,背着二胡,一瘸一拐缓缓走来。黑暗中,一对眼睛竟隐隐闪着红光。看到此人,雷震若有所思,冷声道:“你是丐帮什么人,报上名来!”“落魄之人,无名之辈…”老者咳嗽了一声,在街口停下脚步,从背后卸下二胡,随意盘坐在地上,淡淡道:“岳家拳雷震?老夫今日并非来找严家麻烦。”“躲在严家那小子,拿了不该拿的东西,让他交出来,老夫能饶他一命。”雷震微楞,没想到闹这么大阵仗,却是来找李衍。虽心中奇怪,但他哪会让步,冷声道:“不说?先拿下你再问清楚!”话音未落,已纵身跃下,沿着院墙迅速飞奔,三两下便已来到那老丐头附近。其身形一闪,快若光影,一掌拍下。岳家拳因其特定历史背景,故要求“容情莫动手,动手莫留情”。这招叫“单刀赴宴,降龙伏虎”,结合身形、技法、地形,有各种变化,好似万军之中取上将首级,乃绝对的杀招。雷震身为抱丹高手,江湖前辈,自然没少遭遇术士,经验丰富。他身上同样携带着护身法器,能抵御寻常法术,只要近身,道行再高的术士也会被他打死。然而,老乞丐却不闪不避。嘭!雷震一掌拍下,却拍了个空。老乞丐已化作烟雾消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