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时,消息终于传来。“咱们的队伍,安排在道政坊。”万掌柜神色有些兴奋,“道政坊在王府旁,那里有座三层高楼,就在兴庆湖边。”“因为咱们白天表现不错,特意被安排在此地,到时长安王府众人会登高观看,而且会给每个队伍赐下美酒,以示鼓励。”“好!”众汉子顿时连声叫好,满脸兴奋。他们虽也是江湖中人,但所从事行业,说白了都是下九流,平日说起来权贵如粪土,但被这皇亲贵胄夸奖,还是心中美滋滋。无论结果如何,今后都能作为谈资。李衍对什么王爷的鼓励,自然没兴趣,沉声询问道:“附近队伍,都来自哪儿?”万掌柜自然知道他的意思,面色凝重道:“一个是来自晋州的队伍,就在胜业坊,他们既是客人,也有大票号背景,王爷会先一步相见。”“另一只在常乐坊,是来自榆林的术士组建,名声尚可,老夫大多认识。”“晋州的队伍,多半会借着跑鼓车速度优势,先一步离开,沿途壮大声势,借法旗聚香火,先拿一个名额。”“榆林的队伍,则会与咱们在东市相遇,这是第一场,要么井水不犯河水,继续前行,要么就得拼过一场。”“老夫想保留实力,毕竟抬着神楼横穿长安城,体力消耗不小,犯不着一开始就斗。”“估计对面也是这么想,他们先走一步,咱们就不会碰上。”“但怎么选,还得看人家…”终于,夜幕降临,满城华灯初上。他们知道,真正的考验即将来临………………长安上元节,历来就动静不小。昔日盛唐,人们认为诸神显灵都在半夜。因此除了白天各种法事,晚上活动更是丰富。如唐朝迎紫姑神,子时才会开始。还有当时佛教盛行,自汉朝便会在正月十五燃灯供佛。当然还有个原因,当时长安有宵禁制度,而在上元节这天则会解除,甚至皇宫也打开大门,天子出门与民同乐。歌女舞姬盛装打扮,月下灯海中游走。有诗人描写当初盛景:火树银合,星桥铁锁开。暗尘随马去,明月逐人来。游伎皆秾李,行歌径落梅。金吾夜不禁,玉漏莫相催。时至今日,长安早已不复往日辉煌。五陵豪杰,盛唐风流,早已归为尘土。但上元节的热闹,却流传下来。家家户户张灯结彩,街上排灯彩灯不见尽头,有商家雇人舞龙舞狮,走竹马,跑旱船。人流如织,孩童们手提鱼灯嬉笑追打,即便碰破了旁边的彩灯,大人也毫不生气,反以为福。当然,重头戏还是神楼巡游。道政坊临近城墙一角,万掌柜的队伍早已在此等候,抬神楼的汉子摩拳擦掌,相互鼓劲,甚至拍着胸膛,发出声声怒吼,以壮气势。他们今晚,可是要动真格的。若碰到其他队伍,狭路相逢,便要直接冲撞,将对方神楼掀翻。这并非对神不敬,反倒是一种娱神仪式。神楼前方,一名太玄正教道人手持法旗,另一只手掐诀变化,将法旗插在神楼之上,又焚香祭祀。这道人脸蛋圆圆,是个熟面孔。他道号谷尘子,正是当初跟随罗明子,与李衍他们在咸阳乱葬岗,敕封解救山神之人。待到对方做完法事,李衍当即上前相见。“李居士,许久未见啊。”谷尘子性格活泼,依旧面带笑容。李衍也客套了一句,随后询问道:“罗明子道长可曾回来?”“没有。”谷尘子疑惑道:“师兄走的匆忙,也不知有何急事,师伯也禁止我们多问,但京城那边传来消息,罗明子师兄可能会调往京城。”“哦。”李衍若有所思,看来赵长生的事,已引起朝廷和太玄正教重视。想到这儿,他也不再多问,而是看向神楼法旗,询问道:“为何临时改变,弄这么大阵仗?”谷尘子犹豫了一下,看了看旁边,低声道:“你也不是外人,告诉你后可别乱传。”“今年冬季多雪,按理说明年会雨水丰沛,但多次占卜,无不提示有旱灾降临,太白山斗姆宫察觉不对,由高功做法事登山望气,发现祸出秦岭。”“天灾可举行法事禳灾祈福,但**就只能自己解决,因此执法堂派人探查,发现弥勒教活动…”“是那头旱魃?”李衍问道。谷尘子诧异,“你知道的倒不少。”“那东西不简单,这么说吧…唐时便有记载,后来被镇压,但还未将其灾殃之气消除,又被偷偷取出,纯粹是人心恶毒作祟。”“今晚这场科仪,是效仿古商‘雩舞’娱神,借力镇压,使得那东西安稳,随后就会离开长安,顺利运到华山,灾劫可解。”“陕州弥勒基本全军覆没,但难免有心怀叵测者,伱这活阴差若听到什么消息,可千万别装聋作哑啊…”李衍正色道:“放心,我会留意道上风声。”谷尘子拱了拱手,转身离去。或许是李衍几次表现,让罗明子这一众师兄弟对他比较信任,有些事也不再隐瞒。望着对方离去身影,李衍又看向神楼。道政坊毗邻王府,所居住者皆是城中达官显贵,男主人们或许还有些矜持,但府中的女眷和家丁,却不会错过这个时机。此刻神楼周围,已密密麻麻围满人,焚香祈祷,祝愿来年一番丰顺,香火青烟直透夜空。李衍能闻到,一大两小神楼内,香火之力汇聚,已成神罡,又与上方法旗相连。今日之科仪,也算一场赌博。建造神楼费用不少,但只要顺利完成法事,便相当于经过一场神炼开光,真正成为法器。这种法器,最大作用便是安家镇宅。其神罡已然汇聚,将其供奉于家宅祖庙,早晚香火供奉,大部分阴物妖邪都不敢靠近。长安城,有的是人愿意高价购买。就比如现在,已经有几名管家模样的老者,围着万掌柜不断询问。但万掌柜连连摇头,显然不计划卖。就在这时,有汉子忽然抬头道:“快看,王爷出来了!”不少人闻言,纷纷抬头观望。街道另一侧便是王府,围墙后几十米外,有一座三层书楼,此刻门窗大开,灯火辉煌,隐约能看到不少人凭栏眺望。李衍常年习武,目力不凡,能看到那王爷和世子模样,都是普普通通,有些肥胖。唯一引起他注意的,便是王爷身边一白衣道人,五官俊美,黑色长髯垂胸,颇有气度。沙里飞和罗法清混得熟,已侧面打听过,乔三虎并非岳法崇表亲,而是他们师傅独子。岳法崇是报答师恩,才对其庇护。虽说某种程度上来说,也是种美德,但管教不严,和纵虎伤人没什么两样。因此,李衍对这岳法崇也没什么好感………王府书楼之上,风景更佳。“哈哈哈…”望着满城灯火,长安王萧庆元心情很是不错,被太监搀扶着坐下,有些怀念道:“当初大宣初立,长安被金帐狼国焚毁近半,凋敝狼藉,几十年才恢复元气。”“十年前弥勒作乱,又是一场大火,如今看来,显然是恢复的不错。”周围人纷纷拍起了马屁。“都是王爷宽仁。”“长安在王爷治下,实乃百姓之幸。”虽是恭维,但不少人也是真心。大宣朝分封藩王,从一开始便是所在封邑城市为名,且有规矩,不得逾越。比如长安王王府所有用度,都是根据地方赋税,由宗人府考量,再向下分拨。换句话说,地方上的贫富,直接与王府挂钩,若弄得民不聊生,爵位也会被剥夺。如今的长安王,乃当朝皇帝胞弟,来到地方后从不扰民,在陕州名声很不错。只是如今年迈体衰,很多事已力不从心。听得众人马屁,长安王毫不在意,摇头道:“本王自知本事一般,能安安稳稳,不给陛下惹事就行了。”“那日与智空禅师闲聊,深觉一动不如一静,今后会安心养病,府里的事,便交给世子处理。”众人面面相觑,连忙劝说。当然,长安王只是微微摇头,懒得多说。岳法崇眼神一暗,有些无奈。他知道,王爷这番话,是彻底绝了组建船队的心思,要将权利交给世子,提前锻炼。或许,也感觉到了自己时日无多。“父亲…”世子萧宏启嘴唇颤抖,眼中含泪,说不出话。“上元佳节,哭什么,晦气…”长安王笑骂了一句,随后开口道:“世子,今年鼓王大会,各地豪杰汇聚,本王乏了,今后便由你给他们赐酒壮行吧。”“孩儿遵命。”世子萧宏启深深吸了口气,接过太监们呈上的鼓槌,手臂一挥,敲向旁边龙纹鼓。咚咚咚!伴着鼓声,黎空青立刻上前,高呼道:“世子赐酒,为各鼓队壮行!”此刻长安喧嚣,他声音根本传不出多远,就连对面院外的李衍等人,也听不清楚。当然,王府自然另有准备。随着他一声呼喊,楼下王府侍卫立刻跟着高呼:“世子赐酒,为各鼓队壮行!”声音很快传到王府外。那里,早有骑士等待,听到后立刻策马而出,奔向长安城各个角落,同时高呼:“世子赐酒,为各鼓队壮行!”百姓听到,只是好奇今年为何换了人。但城中有心人听到,立刻知晓,今后长安王府的真正做主的,将成为世子萧宏启。有人无所谓,也有人连声哀叹。他们筹划许久的陕州商会,正式宣告破产,按世子的性子,肯定不会让长安王府参与出海。他们能做的,只是抱紧李家大腿。参加游神的队伍,虽分布在长安城各个方位,但身旁都早有王府安排的人手。他们身旁,都有红布缠绕的大黑酒坛。这是王府私藏佳酿,都是上年头的西凤老酒,外面寻常客栈,根本喝不到。听到传令,王府小吏纷纷动手,拍开泥封,一人拿起舀酒的酒杓,另一人拿起旁边高高摞着的陶碗。鼓队的汉子们,早已排好队。酒坛子虽大,但鼓队各个都上百人,一人分得一碗后,坛子便空空荡荡。“诸位,万胜!”鼓队领头者一声大吼,将碗中酒水一饮而尽,随后重重摔碎在地上。“万胜!”其他人有模有样,齐齐干了,又将碗摔碎。此为古军礼,表示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喝了壮行酒,众人气势更旺。咚咚咚!此刻正好子时临近,随着三声炮响,这次鼓王大会的重头戏,夜间游神会正式开始。“兄弟们,起!”“嘿吼!”郭禄全一声怒吼,汉子们顿时将神楼抬起。他们喊着号子,鼓乐随行,开始出发。同样兴奋的,还有周围百姓,年迈者微笑摆手,而年轻者,则欢呼声不断,全都手持香火,紧随其后。秦汉鼓韵本就雄壮,夜游灯市,众人相随,让他们有种随军出征的感受,兴奋不已。上古之时,有巫傩兽儛,百姓炬火夜行,驱逐瘟疫邪祟。虽巫已没落,但至今很多法事与民俗,都能看到其影子。渐渐的,后方跟随的百姓越来越多。此刻从长安城上空观望,就能看到二十四条火龙,从四面八方出发,向着朱雀大街汇聚。“嗷~~”百姓手舞香火,鬼哭狼嚎。但此时没人笑话,所有人都沉浸在这氛围中。郭禄全等抬神楼的汉子,白天已累了一场,但现在,他们似乎已忘记疲惫,双目圆瞪,目红面赤,喊着口号前行。庞大的神楼,亦是起起伏伏。秦汉鼓乐团也鸣鼓助威,更添声势。至于李衍,则随意拍击。并非他偷懒,而是要留着余力,应对意外。轰隆隆!刚出道政坊,前方便有轰鸣声响起。却是晋州队伍,战车拉巨鼓,气势如虹,一路前冲,身后跟着大量百姓,香火如龙。正如万掌柜预料,他们选择了先发。当即,就有些好事年轻人脱离,跟着晋州战鼓车后狂奔。李衍等人也不在意,继续前行,终于在东市附近,遇到了榆林的队伍……(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