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蝉自是不知外面疾苦的,她虽不幸,但终日困在绿芜苑,恰好也避开了灾荒,加之平日接触的都是达官富贾,所谈皆为风花雪月,哪里知道饿死了这么多人。
眼见门外站满看热闹的村民,老娘孤零零躺在堂屋地上,平日挺有主意的姑娘一时竟不知该如何是好。
许经年默默走回马车,从车厢内掏出一袋大饼,又回到屋中交给褚三道:“吃吧,吃饱了才有力气干活。”
褚三狐疑道:“干什么活?”
“上山砍树。”许经年道。
天顺四年,初冬的风有些凛冽,午饭过后,樵夫再次推起独轮车向山上走去,秋蝉同行,无奈地看着车上褚家老太的尸体。
许经年远远跟在后面,待路过一片树林时才喊道:“我瞧此处正合适。”
樵夫带着自己的斧头,吃饱饭后砍起树来也更得心应手。
许经年没有趁手的工具,冲渊在长公主手中,青霜遗失在太清宫大火里,如今随身佩带的是一把普通的长剑,刚砍没几下便卷了刃,好在他内力深厚,凭借卷了刃的长剑也能挥洒自如。
秋蝉静静坐在独轮车旁,看着两个男人在树林中挥舞工具,一时有些恍惚。
许经年扭头,远远瞧见发愣的舞姬便调侃道:“你既如此敏锐,倒说说我刚才拢共砍了多少下?”
“两百三十五下。”秋蝉漫不经心地回答,随即又补充道:“第一百二十三下你右脚踩空了,差点摔倒。”
许经年尴尬回应:“你骗我的吧?反正无从考证,随便说个数字便是。”
秋蝉不再开口,默默将头扭向别处。
许经年显然低估了制作一口棺材的难度,砍树是最简单的工序,没有锯齿、刨子等工具,根本无从下手。樵夫找来麻绳,将切成差不多长短的木条捆在一起,像卷大葱一样将褚家老太的尸体卷在中央,用麻绳捆紧,算是“以木存尸”,半个棺材。
天色渐暗,山上慢慢冷下来,二人挖好坟墓,将捆成一团的棺材下葬,又将土埋好。
褚三坐在坟头气喘吁吁道:“你们先回吧,我在这守灵一夜。”
秋蝉道:“我也留下,算尽最后一次孝道。”
许经年尴尬地踢着地上的石子,他很想回去,但此情此景,此时氛围,断不允许他做出如此煞风景地行径,想了半天,只好干咳几声找个理由道:“我身子不太好,夜里怕染风寒。”
“了然。”秋蝉道。
少年转身离去,片刻后又垂头丧气地返回坟头道:“算了,风寒就风寒吧!”
初冬夜,山上的风很大,虽是座又低又矮的荒山,刮起风来一点不输川北的高山,三人蜷缩在坟头瑟瑟发抖。
许经年心中悔的要命,恨自己不该死要面子留下。
褚家兄妹静静坐在坟边,二人自打见面总共没说几句话,此时相顾无言,倒让气氛愈发冷落起来。
许经年开口道:“你俩说点什么吧,哪怕问问吃晚饭了没。”
秋蝉扑哧一声笑了起来,转头看看坟堆道:“三年不长,但我已经开始渐渐忘了你和娘的样貌。”
褚三知道这话是对他说的,也是他应得的,只好低声回道:“这是我们的报应。”
“是世道的报应吧。”秋蝉轻声叹息道。
后半夜风刮地愈发凶狠,许经年不知自己真睡着了还是被冻晕了,迷迷糊糊中只觉得脑袋陷入一个温软的所在,一缕残存的意识告诉他那是女人的怀抱,随即这缕意识便消失殆尽。
再次醒来,天朗气清,惠风和畅,睁眼便看到天空盘旋的金雕,许经年想起昨夜睡着前的温润,忙左右看了看,见自己孤零零躺在地上,便自嘲般笑了起来。
秋蝉从树后走来,一脸狐疑地盯着许经年问道:“公子笑什么?”
许经年瞧了瞧褚三,又看了看秋蝉,继而反问道:“你是怎么做到让脸一尘不染的?”
“女人自然有女人的办法。”秋蝉笑道。
事既已毕,自该下山,褚三在坟前跪了三下,推起独轮车随二人离开。
兄妹俩一路无话,气氛有些沉闷。
许经年适时开口道:“樵夫,现在该告诉我山上之事了吧?”
褚三叹息道:“也难为你了,为查案还要陪我安葬老母。”
许经年道:“好说,有求于人,自该有所态度。”
褚三道:“九月十七那天,我和老娘饿得两眼发花,于是上山,想找些活物,就在山顶,看到两帮人马打起来,我俩忙躲到草丛,想等他们打完悄悄溜走,不想老娘被发现,那帮人二话不说一剑刺穿我娘胸口,那日你所见手上的伤口便是抵抗时留下的。我躲在远一些的草堆里,等他们离开才敢出来,我娘已经咽气了。”
许经年问道:“为何不报官?”
“报官?我们小老百姓哪里知道是福是祸,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褚三冷哼一声道,“那日当夜官府便来村里,挨家挨户询问有谁看到了山上之事,我想若报了官,只怕性命要丢掉。”
许经年好奇道:“你既知我是官府的人,如今怎么肯说了?”
“你这人,不用强,说话也讲道理,我瞧着不像坏人。”褚三道,“按理说,你不必费力把小六子从益都带回来,只要将我这小小樵夫抓去大牢拷打一顿,自然什么都交代了,你肯守信,我自然也要讲实话。”
许经年继续问道:“落败那一方可有伤亡?”
褚三露出一抹嘲笑道:“那领头的可真惜命啊,打了没半刻钟便下令撤退,整队人毫发无损,我瞧他们丢下的大箱子,里面应当装了不少细软。”
许经年心中暗道那是十万两灾银,又问道:“可看清劫匪的样貌?”
褚三摇头道:“都蒙着面呢!不过我娘扯下了他们身上一块布料。”
许经年接过布料瞧了瞧,又揣入怀中道:“我拿走了。”
老娘既已安葬,秋蝉也不愿在陈家沟多待,一来与褚三无话可说,二来自己出身青楼,时间久了难免露出马脚,午饭过后便催促许经年离开,褚三欲言又止,似有不舍,又不知该如何挽留,只靠在柴门上默默看着马车走远。
下山总比上山难,吱吱呀呀行了许久,马车一路颠簸,晃得人直打瞌睡,许经年斜坐在鞍架上,忍不住又掏出布料端详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