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市委班子 许开祯. 3012 字 9个月前

秦西岳终于跟代表团闹翻了。

本来,秦西岳就不想参加这次调研,时间不允许,马上要过冬了,实验点上那些还未成材的树苗要看护,沙漠所每年都要拿出一笔资金,雇人看管树苗,以防它们在冬季冻死或被羊只践踏掉。还有,他跟车树声私下联系了不少专家、学者、代表、委员,联名给省委省人大还有全国人大建言,要求尽快筹划成立胡杨河流域综合管理局,将原来听起来很玄、实际却不干事也没办法干事的流域管理委员会撤销,将胡杨河流域的管理纳入管理序列,从根本上解决谁也想管谁也管不了的问题。这事只做了一半,他想抢在下次人大会召开之前,将准备工作做好。但省人大点名让他参加,他又不能不来。毕竟,监督和评议地方工作也是应该履行的职责,犹豫了一番,他还是来了。一开始,秦西岳兴致勃勃,跟着代表团,不停地走,不停地看,不停地发表着自己的看法。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是党在新的历史时期提出的重大战略决策,是切实解决三农问题,实现城乡经济社会协调发展的必然要求,作为一名长期关注三农问题的代表,秦西岳对此热情很高。可是看着看着,他的不满就上来了。一则,人大这次组团下基层,名义上是评议和督促地方的工作,看地方在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中做了什么,有哪些地方做的还不到位。实则,却演变成一次走马观花式的旅游。所到之处,不仅前呼后拥,迎来送往,想看的看不到,不想看的,硬往你眼里送。而且,就算你看到问题,也不会让你说。人大李副主任多次强调,这次下来,总的原则是多肯定少批评,多给地方鼓劲,少给地方泄气。这个原则下,大部分代表便闭起嘴巴来,有的甚至眼睛也闭上了。见了问题装看不见,看见了也只是不痛不痒说上两句,敷衍了事。

秦西岳就不行,他这双眼睛挑刺挑惯了,嘴巴更是无遮无拦说惯了,想闭也闭不住。不让他看的,硬看;不让他说的,偏说。结果,就惹得李副主任不高兴,几次座谈会上,李副主任都打断他的话:“老秦你怎么回事,老是跟大家唱反调?”

“我跟大家唱反调?是大家跟我唱反调吧?”秦西岳竖起脖子,颇为不满地望着李副主任。李副主任跟他争论过两次,后来,不争了,他想了一个办法,到一个地方,单独让人陪着秦西岳,想看啥看啥,想说啥只管说,反正说不到会上就行。

尽管如此,秦西岳还是把炮放到了会上。

他是为遮羞墙发火的。

秦西岳他们这次来的地方,是本省东部地区,他们从省城出发,一站一站往东走,跟市委组织部胡浩月他们走的方向正好相反。东部地区是本省欠发达地区,山大沟深,干旱缺水,是典型的黄土高坡地带。初冬时节,庄稼早已收割,本来就光秃秃的群山更显苍白,满目荒凉,一眼枯色。走在起伏不平的黄土地上,人的心没法不沉重。他们先是到全国著名的状元县岭西县,在那儿调研了一周。岭西是全国十八个干旱县之一,也是全国十二个特困县之一。这里人烟稠密,草木稀少,人畜饮水问题到现在还没彻底解决。当地农民全吃的是窑水,这些年持续干旱,天上降的雨雪水越来越少,吃水就越发成了问题。十年前,省上曾上马黄河提灌工程,想把滔滔黄河水引到岭西。但工程搞到一半时,因为绵延起伏的群山地质情况复杂,穿山渡糟施工难度相当大,加上黄土层的渗漏问题无法有效解决,工程被迫下马。几年前省上又搞过大地母亲水窖工程,想为当地农民建水窖,可惜这工程后来也因施工方偷工减料,加上工程负责部门大量侵吞工程款,引发了农民的强烈不满,工程不告而终,“大地母亲”成了老百姓心中一块痛。也许是太苦焦了,这儿的老百姓就一个心思,供娃们上学,宁肯住着窑洞,一辈子不盖房,也要供出个大学生来。岭西的高考升学率连续十五年位居全省第一,清华北大等名校每年都能收到来自西北最贫困地岭西的学子,岭西因此而出名,成了全国闻名的状元县。秦西岳刚当上那年,曾经到过岭西,是教育厅组织他们来岭西考察九年义务教育的,秦西岳当时的感受是,岭西的教育是让穷逼出来的,是苦树上结出的酸甜果子。但有一点,却深深打动了他。那就是岭西人提出的“再穷不能穷教育,再旱不能旱孩子”。当时他还撰文,将此称为“岭西精神”。一晃五六年过去了,岭西还是原来那样子,看不出有什么变化,唯一不同的,是街上曾经的人力车变成了“地老鼠”(一种简易的机动车辆,当地人用它做出租车)。坐在“地老鼠”上,秦西岳眼里,尽是灰蒙蒙的脸,土坷垃似的脑袋。那道曾经震撼过他眼球的风景再次出现,就是旧货一条街。

怕在全国,你也找不出这样一条街来。这儿卖的,都是从城里收回来的旧货,淘汰的沙发、家具、床。就连城里人淘汰下来的旧衣服、旧袜子、破裤头,这儿竟也花花绿绿地挂了半条街。几年前,秦西岳就是因看到了城里女人的旧胸罩,开了洞的长筒袜,才紧急呼吁有关部门,取缔这一旧货市场。但他的呼声却遭到岭西方面的强烈反对:“我们也想卖新货,可老百姓手里得有钱啊,钱都供娃们念书了,穿的用的,就只能省了又省。”

想想大都市的繁华,想想城里人的奢侈与浪费,再看看这儿的凄凉景致,秦西岳的心,就像灌满了黄沙般沉重。也就在这一天,他看到了更为刺眼的一幕。

那道遮羞墙就建在离县城十公里处,一个叫高岭墩的村子。这是秦西岳他们在岭西要看的第一站,市县乡三级领导陪同,介绍新农村建设经验的是县上一位副县长,他指着三百米的长墙说,这是我们用文化占领农村的一种新尝试,由于岭西经济条件差,电视还不是太普及,农民的信息量很少,建这堵文化墙,一是改变村子的落后面貌,让村民们以此为镜,改掉生活陋习,特别是随处堆粪土、随处倒垃圾等不文明现象。重要的,还在于利用这堵墙,开办宣传栏、黑板报,向广大农民及时宣传中央文件和精神,宣传党的富民政策,宣传社会主义新农村建设中涌现出的好人好事。秦西岳发现,墙上确实辟有专栏,全文贴出了中央一号文件,还有省市的党报以及建设新农村的相关活动通知。在代表们的一片叫好声中,秦西岳沿着文化墙看了一圈,发现这堵墙建得特别有意思,它顺公路而建,巧妙地借助墙体,遮住了高岭墩村破烂不堪的面貌。三百米的文化长墙,用材是讲究的,中间二百米还贴了瓷砖,墙顶用金黄色的琉璃瓦铺成,看上去很有几分气派。而后面,则倒满了生活垃圾,猪粪狗屎成堆地堆着。离墙不远处,就是村民们低矮的房屋。墙跟村民们的房屋比起来,真是新旧两个世界。碍于是第一次看到这墙,秦西岳没说什么,但心里,却在犯嘀咕,这就是新农村建设啊?

等一路看下去,秦西岳才发现,所谓的新农村建设,一半落到了实处,一半,让下面应了景儿。特别是文化墙,近乎泛滥,几乎隔一个县,就能看到这种墙。叫法虽不同,有叫文化墙的,有叫世纪墙的,也有叫宣传墙的,但目的,都是为了遮住村子的面貌,让路过的车辆一眼看到新墙。墙的建法也有所不同,有专门建一堵墙的,也有将农民的旧院墙扒了,用砖砌成新墙,但共同的特点是,这些墙都是建在公路沿线,建在明显的地段。秦西岳愤愤地称它为“遮羞墙”。他在会上说:“如果我们的新农村建设照这个方向搞下去,就会变成一场游戏,一场恶作剧。”大大李副主任批评也,说他讲话不严肃。秦西岳愤怒地站起身,冲李副主任火道:“花国家的钱,建几堵遮羞墙,这叫严肃?”李副主任无奈地叹气道:“老秦你这人思想太右,怎么到哪儿也看不到成绩,照你这说法,下面的同志都没干工作,都在玩游戏?”

秦西岳道:“如果说这也叫工作,宁可不干!”

吵归吵,代表们还得一路看下去,评议下去。等到了革命老区秦岭市平西县老沟乡,秦西岳的火就不可遏制了。

秦岭是本省最东面的一个市,位于著名的秦岭山下,翻过秦岭,就是革命圣地延安。这儿曾是星星之火点燃的地方,更是播撒过革命种子的地方,但因为山大沟深,这儿的经济条件一直很差,老区的群众至今还过着非常艰苦的日子。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秦岭是重点,也是省上的示范区。但秦岭的虚假之风,搞得比任何地方都严重。

秦西岳他们刚进入老沟村,就看见一堵无比壮观的墙,足有五公里长。白色瓷砖贴面,金黄琉璃瓦铺顶,建得十分漂亮。墙上也没学其他地方搞什么专栏,而是用金黄的瓷砖贴出“社会主义新农村老沟温棚蔬菜示范区”和“解放思想,转变观念,积极响应中央、省市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的伟大号召”等几行大字,这字十分的耀眼,秦西岳他们还在离墙几公里处,就能清晰地看到墙上的字了。

有代表说:“这才叫壮观呀!”等到近处,就发现,这墙刚刚建成,墙面还散发着湿扑扑的气息。出乎秦西岳意料,这墙虽是建在公路边,却离村庄有段距离。也就是说,他不是秦西岳批判的那种“遮羞墙”。墙体后面,是一个挨一个的塑料大棚。据平西县县长讲,建设这堵墙的目的,就是激发老区人民科学种田的信心。以前老区只种小麦和洋芋,产量很低,农民收入也很低,县乡经过广泛调查,多方论证,于去年开春提出,要在老区引进大棚种植技术,彻底调整和改变老区农作物种植结构,充分利用光照时间长这一特点,将老沟村的作物种植比例进行了大幅调整。并从省农学院请来专家指导,县乡也设立了农技站,抽调土专家进村服务,给农民讲授科学种田技术。经过一年的实验,老沟这个终年吃不到新鲜蔬菜的地方,居然产出了自己的蔬菜。这是历史性的一个跨越,也是新农村建设取得的一顶标志性成果。县乡打算,以老沟村为示范点,将大棚种植在全乡全县推广,要把革命老区建成秦岭的蔬菜基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