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西岳是在沙漠里被紧急召回的。那天他从强伟的办公室出来,一怒之下,连夜就回了沙漠。路上他还在愤愤不平:居然怀疑我,真是吃饱了没事干,撑的!秦西岳虽然是一介知识分子,但对官场的事,并不陌生。对官员的不作为,甚至胡乱作为,更是深恶痛绝。常年在基层跑,秦西岳深深感到,如今的基层,说得多,干得少,有的地方甚至只说不干,或者说一套干一套。这种阳奉阴违的做法,害苦了百姓。加上官员间的钩心斗角,政治上的互相拆台、尔虞我诈,更是将百姓当成了他们斗争的工具,当成了他们手中的一张牌。很多看似为民的事,一旦揭开内幕,却荒唐得很,可怕得很。这些官老爷,打着“为民办事”的幌子,谋得却是自己的政治利益、政治前途。一旦事情跟自己的政治利益相冲突,他们便立刻抽身而退,再也不顾及当初说过什么了。那些可怜的老百姓,明知当官的在耍他们、戏他们,却一点办法也没有,只能眼睁睁地让他们耍到底。老百姓可怜哪!这是秦西岳在基层最深最痛的感受。过去说百姓是一群羊,不在乎谁赶。谁赶也得挨鞭子,也得乖乖儿听话。现在,就连羊也不好当,不只是一根鞭子抽你,是几根。这个让你往东走,那个让你往西走,弄得老百姓有时连路都没法走。
在基层待久了,跟地方官员打的交道多了,你对世事的看法,就不能不变。
世事是个啥?说穿了,就是官民合演的一场戏。自古至今,官和民,就是世事的一对主角,一对矛盾。这对主角能配合到啥地步,矛盾能协调到啥程度,世事就是个啥样子。秦西岳没说现在的世事不好,但,让他乐观,他乐观不起来。
回到沙漠还没三天,所里就打来电话,让他火速回去。
秦西岳风尘仆仆赶回沙漠所,还没来得及擦上一把汗,所长车树声便走了进来。车树声的脸色很难看,阴沉、抑郁,而且还染了一层打抱不平的江湖色。一见这脸色,秦西岳就知道,所里出事了。
果然,车树声没顾上跟他寒暄,直截了当就将院里刚刚作出的决定说了。
秦西岳被社科院停了职!
车树声说,前天下午,分管社科院的毛西副院长带着院党组几个人,突然来到沙漠所,召开了一个短会。毛西问了句秦西岳去了哪儿,未等车树声详细汇报,毛西便急不可待地宣布了院党组刚刚作出的决定:暂停秦西岳同志在沙漠所的一切职务,责令沙漠所将其立即召回,在其所犯严重错误未彻底查清以前,不得参与沙漠所任何工作,更不得以研究员身份到基层调查工作……
“严重错误?我犯了什么严重错误!”秦西岳厉声问道。
车树声没急着回答,看得出,院里作出这样的决定,他也无法接受。不过作为沙漠所的行政领导,他有责任将事情妥善处理好。
“这么着吧,老秦,你也别急,先回家休息几天。这事我再跟院里交涉,看问题到底出在哪里。”过了一会儿,车树声道。
“休息?你让我休息?”秦西岳怒瞪着车树声,院里这个决定还有车树声这番话,真是令他无法接受。
“不休息还能咋?决定作出了,就得执行。”
“想得美!”秦西岳吼了一声,就要往外走。车树声拦住他:“老秦你想干什么?”
“我找毛西去!”
“你找他管什么用!决定又不是他一个人作出的,是院党组!”车树声的声音高了起来,他对秦西岳的这股冲动很为不满。一个老同志,总是这么冲动,不出事才怪!
“那我去找院党组!”秦西岳推开车树声,大步朝外走去。车树声追上来:“老秦你听我说,现在不是你找党组的时候,是党组要调查你的问题!”
“问题?”秦西岳收住脚步,回过头来,诧诧地盯着车树声,“你也认为我有问题?”
车树声被他的顽固劲儿激怒了,今天他本来是不想多说话的,眼下不说又不成,他望着秦西岳,重重地说了声:“是!”
秦西岳的脸一阵泛白,进而一片苍白,嘴唇颤抖着:“我明白了,什么院党组,什么毛西副院长,都是你搞的鬼,是不是?”
“老秦你太偏激了,你为什么总要这么偏激?”
“我偏激?你们不明不白停我的职,不让我工作,竟然说我偏激?”
“老秦你想想,上面为什么要停你的职?难道你自己一点儿觉悟都没有?”
“为什么?不就是怀疑我跟老奎不清白吗,不就是怀疑老奎那个是我教唆着绑上去的吗!你们除了整天怀疑别人,还能做什么?”
“老秦你冷静点儿,出了这样的事,你应该反省反省你自己!”
“我反省什么,你说我到底该反省什么?”
秦西岳的态度已经很糟糕了,车树声想跟他说好话,都没法说。这个倔老头子!他真想丢下他不管,爱咋闹闹去。一个人如果总也听不进别人的意见,这个人的思维方式还有行为方式就很可怕了。车树声无奈地叹了口气,他不希望秦西岳这样,他也不想看到秦西岳在偏激这条路上越走越远。
老奎那一个意味着什么?一个平头老百姓以生命向这个社会宣战,以最原始也最绝望的方式发出自己最后的一声喊!这些,他秦西岳难道不知道?他一定知道,他在装作不知道!
偏在这时候,车树声的手机响了,一看是老婆周一粲从河阳打来的,没接,压了电话,他将秦西岳拉进屋子,继续说:“老秦你听我说,这事非同寻常,你要有足够的思想准备,上面不是平白无故停你的职。”
秦西岳不说话了,车树声很少用这种口气跟他讲话,车树声一用这种口气,就证明事情比他想的要严重。但到底有多严重呢,他想不明白。一种感觉告诉他,有人怕了,老奎这一,怕是炸到了有些人的致命处,他们想堵住他的嘴,不让他乱讲话。
可我是乱讲话吗?
秦西岳静静地思考了一会儿,跟车树声说:“好吧,我听你的,先回家,回家总行吧?”
车树声无奈地笑了笑,他知道老头在想什么,但他不点破,眼下有很多事,他也不明白具体缘由,也不想明白缘由,他就一个心思,要老头收回那些心思,回到学问上去。
当初秦西岳要当,车树声就坚决反对过,无奈上面非要让他当选,他只能点头。这些年,为这个代表,他跟秦西岳之间没少发生过争执。他原本是不敢跟秦西岳吵的,秦西岳是谁啊,在沙漠所,秦西岳不但德高望重,而且在专业方面,已成为一座山,无人可企及。
无论资历还是成就,秦西岳都远在他之上,远在沙漠所所有专家之上,在国际治沙领域,他也是顶尖级的专家,是宝。但就是这样一个人,这些年却突然迷上了为民请命,而且乐此不疲。车树声不明白,到底是什么力量让老头热衷于这些事,难道仅仅是责任感?仅仅是对老百姓的那份感情?不,绝不!
如果这样想,那就简单了,也离谱了。
到底是因为什么,车树声虽不能准确地说出,但隐隐地能感觉出。这也许是秦西岳更能感染他的地方,却也是十分危险的地方。车树声向来对专业以外的东西不感兴趣,特别是政治,他不希望秦西岳在那条道上走得更远,走得更彻底,他希望他单纯、虔诚,或者还如以前那样,成为一个彻底的知识分子,能在学术这口井里,沉得更深。
但,这可能吗?
想到这儿,车树声的心情愈发沉重,感觉有些话必须要跟秦西岳讲,却又一时半会儿找不到切入点,只好尴尬地叹了一声,道:“收拾东西回家吧,我送你。”
秦西岳的家在黄河北岸,一个叫水车湾的市郊结合点上。这两年银州发展得快,黄河以南已经没地儿发展了,开发商还有外来投资者都将目光聚集到了黄河北岸,水车湾便成了香饽饽。
坐在公交车上,秦西岳脑子里尽是一些破碎的画面:河阳爆炸案,一场久拖未决的官司,一个白发苍苍、孤苦无助的老人,还有河阳不见烽火的斗争,以及大片大片的荒漠,荒漠深处大张着的干渴的嘴……后来他想起了那张脸,那张藏在幕后冷冷地盯着河阳的脸。他知道,自己突然被停职,决不是强伟所为,这点上他还信得过强伟。强伟纵是对他再有意见,那也仅仅是意见,是完全可以通过交流就能解决的。停职这种手段,只有那个人能使得出,而且他断定,强伟的日子一样不会好过,说不定,很快就要挪窝了。他正是想到了这一层,才突然冷静下来,他不能再给强伟火上浇油,毕竟,他是个客,强伟才是真正的主,要想解决河阳的问题,还得依靠强伟。
这时候他才哗地明白,那天强伟为什么会那么冲动,那么过激,甚至不惜伤害他,也要把内心的怀疑讲出来。那不是怀疑,那是怕!强伟说不定早就听到了风声,甚至……
老奎这一,炸的真不是时候啊!秦西岳长长地叹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