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直到她提出最后三个问题,才引发了夏希羽的高度紧张。
法拉奇:“我的倒数第二个问题是,您认为,您是反对中科院进而声名鹊起的英雄吗?”
夏:“我对此感到悲哀。您在三年前问过乔公一个类似的问题,我相信您还记得乔公对您给出的答案——‘哦,在西方他们称我什么都可以,但是我对赫鲁晓夫是了解的,我个人同他打了十年交道,把我比作赫鲁晓夫是愚蠢的’。”
夏:“简单来说,反对中科院的某些行为并不等于与中科院完全不能相容。我和研究所的诉求始终是要求中科院正视相关人员的历史问题,以及正确看待希羽组研究所的成员们的成果——当然,也包括我的。”
法拉奇:“也就是说,夏教授你并不认为中科院的一切都是坏的?”
夏(摇头后说道):“当然不是、中科院的组织架构等一切构成了它的组成部分与中科院这个整体之间的关系,是部分与整体的关系。这如同制作香肠的肉糜和香肠成品的关系一样——前者不适合直接吃,不等于后者不能直接吃。”
夏:“我和联席会议的成员们以及相当一部分的管理人员们都认为,中科院存在着一批亟待解决的问题。我们的不满只是对这些问题,以及他们面对这些问题的态度——您不会相信在想不久前要刺杀自己的人会真心实意地对你释放善意。”
法拉奇:“我觉得我好像明白您的意思了。那么,我的最后一个问题是,美国的《数学学报》称呼您是‘数学界的铁托’,您对此有何评价?”
夏:“第一,不论是我所在的科学界,还是铁托先生所在的政治界,我对成为铁托那样的人物都没有兴趣——对我熟悉的同事们都知道,我不一定懂数学,但我肯定不懂政治。”
夏:“理由也很简单:我和沈涵曦、冯琪诺都对南斯拉夫有一个共同的判断——铁托死后,他建立的南斯拉夫必将分崩离析,极有可能爆发二战后在欧洲土地上发生的最严重的一起暴行。”
夏:“而我领导的研究所虽然有来自不同国家、带有不同政治倾向的研究员,但他们来到这里的理由几乎都是一样的——在能够保证正常生活的情况下,开展自己希望的科学研究。”
夏:“第二,很明显,《数学学报》暗示了他们认为把中国科学院比作苏联是理所应当的,进而把希羽组研究所和中国科学院之间的关系,当成了南斯拉夫和苏联的关系。我首先认为,国家和国家之间的关系用于类比科研机构和科研机构之间的关系,是完全不合适的。”
夏:“其次,我和现任的联席会议成员都一致认为,中国科学院对于希羽组来说,始终是合作与竞争并存的关系,除了少数时候是合作与竞争相持之外,大多数时候还是合作多于竞争。这是我和沈(涵曦)的想法,也是我所在的研究所内所有同事的想法——但不一定是中国科学院或者其他观察者的想法。”
夏:“我当然希望所有人对我和研究所,以及希羽组研究所同中科院之间的关系抱有正确的理解。但是,他人的思维如同薛定谔的猫一样,在可以观测之前,我无法确定这只‘猫’是否还存活着。以上就是我能给出的答复。”
然而,之后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夏希羽做出了一个惊人的举动。
他喝了一口水后,随即示意法拉奇先不要关掉录音机。
“我还有问题想问你,请你不要急着关掉录音机。”
夏希羽的发言让法拉奇有些困惑。
“夏教授,你问吧。”
见法拉奇同意了自己的询问:“我的问题非常简单,您只需要回答‘是’或‘不是’即可——我一直认为,决定我们命运的人,并不比我们优秀,并不比我们聪明,也并不比我们强大和理智,充其量只比我们有胆量,有野心。【1】你认同我的这一观点吗?”
“当然,我迄今为止都是这么认为的。”
夏希羽听到对方的答复后,示意法拉奇可以关掉录音机了,后者虽然有些困惑,但也欣然照做。
“在接受你的采访前的这几天里,我也做了些准备。”
这事让身为老记者的法拉奇立刻紧张起来——如同她在1980年第一次来到中国、见到乔公时一样。
“当我第一次读到你在美越战争期间的采访经历时,我觉得你的内心可能有些疑惑。你的这种疑惑让我首先想到了被西班牙左翼赶走后,来到中国的白求恩医生,以及与他同样经历过西班牙内战的乔治·奥威尔等人。实际上,不论是西班牙,还是在美越战争的战场上,又或者是你在中国之外的绝大多数地方——你的采访对象都存在着一个问题。”
“在我和我的同事们看来,大多数的问题上,‘敌人以外,都是朋友’,但你碰到过甚至采访过的那些人们,大多都认为‘朋友以外,都是敌人’。”
夏希羽的上述陈述让法拉奇在一瞬间有了新的想法。
“夏教授,你的意思是,我在过去见到过的大多数采访对象都选择了后者,这是他们做出错误举动的来源?”
“是的,不论他们是否占据优势,他们都害怕其他人与自己竞争,并且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缺乏自信。准确的说,这才是绝大多数的常见情况,这才是世界的常态,但这也是冲突的开始。这样的冲突并不是斗争,更多的时候只会造成无畏的伤害。我们的研究所理所应当地选择了前者,但我们的潜在朋友们都用后者作为对待测量我们的标尺……”
两人又聊了近半小时后,夏希羽才在刘晓茉的陪同下离开了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