勾栏内坐着很多观众。五位梳着“飞仙髻”,用红色发带装饰头发,画了“三白妆”,身穿淡紫色交领上襦,红色印花裙子,身披黄色披帛,身姿窈窕的舞女站在戏台上跳舞,一位头戴黑色交脚幞头,耳边戴红色牡丹花,身穿蓝色圆领长袍,束着腰带,腰上挂着大鼓的乐师在角落里打鼓,鼓声欢快,他们都站在黑色的幕布之前,幕布上绣着红色的圆月。一位男子束发,头戴银冠,耳边戴红色鸡冠花,鼻子上涂抹白色铅粉,模样滑稽,身穿灰色圆领袍,束着腰带,腰上插着一把红扇子,扇子上写黑字:副末。副末大声说旁白:“血月现,兵刃见。征战前夕,舞女们为士兵们跳舞助兴。”
“姐姐,杂剧就是舞蹈戏吗?”坐在我们身旁一位头戴黄色虎头帽,身穿红色交领短袄,黑色绣粉花裤子,红色虎头鞋的可爱小娘子起身向我作揖,好奇地问道。
“不是,一场杂剧,包含了歌舞戏和滑稽戏。”为了不影响其他观众看戏,我在座位上回了“万福礼”。小娘子点点头。
“姐姐,那些跳舞的姐姐在杂剧里扮演什么角色呢?”小娘子问道。
“她们在杂剧里扮演‘引戏’,也就是‘引舞’,她们通过跳舞表演,引出杂剧的剧情。”我说道。
“姐姐,那位鼻子很白的哥哥,在杂剧里扮演什么角色呢?”小娘子继续追问。
“他在杂剧里扮演‘副末’,他待会儿要对另外一位画着黑脸,扮演‘副净’的男子,说一些嘲讽的话语,逗大家开心。”我耐心解释。小娘子专心看戏。
舞女们跳着跳着,跪在地上,打着呼噜,扮作熟睡的模样。我们身后有观众打了个呵欠说:“看到她们睡得那么香,我竟然也跟着打呵欠,不知是她们表演得太好,还是我太困了。”说话者,是一位妇人。
我们身后另一位观众说道:“娘子,我午睡一个时辰,你就画了一个时辰的妆,要是你把化妆的时辰省下来,你不会这么困。”说话者,是一位男子。
“谁让你今天约了过去的同窗看戏呢,我打扮自己,还不是为了给你撑面子。你的同窗都做文官了,只有你在傻乎乎地当武官!”妇人抱怨说。
“武官怎么了?做武官,有机会上战场杀敌,保卫大宋,何等威风!”男子说道。
“你的同窗,有些做文官二十多年,他们都在汴京买新宅了,咱们住的却是二手宅子。”妇人絮叨。
“二手宅子和新宅,那不都是宅子嘛,住哪里都一样。”男子回答。
一位男子掀起黑幕,他从幕布里走出来,男子一脸茫然,他头戴黑色双卷脚幞头,画着武花脸,模样滑稽,身穿绿色官服,束着腰带,腰上插着一把红扇子,扇子上写黑字:副净。他一出场,小孩子们就开始哄笑。
副净双手叉腰,大声说道:“舞女们怎么不跳舞了?今天士兵就要上战场了,得让舞女们再跳一段舞,继续为他们助兴!”
副末模仿鸡鸣,不一会儿,他大声说道:“这些舞女们是首次来军营跳舞,她们跳累了,你且让她们好生休息,军队里不能说‘舞蹈结束’,我要是舞女,跳完舞,我对您说一句‘舞毕’,‘毕业’的‘毕’,您肯定会听成违法乱纪的‘舞弊’,军队里说错了话,那可是会招来杀头之罪的,舞女们又不是敌军,谁愿意给你送人头?”我们哄笑,有的观众拍手鼓掌。
副净说道:“那她们可以说‘舞蹈散了’。”
副末说道:“军队里忌讳说‘散了’,军队里的每一位士兵,行为举止都要团结一致,舞女们怎么敢轻易说‘舞蹈散了’?”我们发出一阵哄笑。坐在我旁边的小娘子大概没有听懂副末的讽刺,她转头看向我和身后的观众,大部分观众都在笑,她在座位上假笑。
白色的幕布被拉开,舞女们和乐师退场,幕布上画着蓝天白云,近处是沙场,远处是两座险要陡峭的大山。
一位头戴黑色展脚幞头,脖子上挂着一本书,身穿青色官服,束着腰带,腰上插着一把白扇子,扇子上写黑字:末泥,肩上扛着一只大毛笔的男子骑着白色竹马,此人是杂剧里的男主角,与他相对而站的男子,骑着黑色竹马,腰上插着一把白扇子,扇子上写黑字:副末泥,男子头戴藤编头盔,身穿一身藤编铠甲,乌皮靴,手里挥舞着青纸做的长剑,此人是杂剧里的男配角。
小娘子问道:“姐姐,戏台上那两位哥哥,在杂剧里扮演什么角色呢?”
我回道:“身上扛着大毛笔的男子,是杂剧里的男主角,另外一位男子,是杂剧里的男配角。”
我们身后有观众说:“骑着白马的哥哥是不是新郎官?他肩上怎么扛着比扫帚还大的毛笔?”说话者,应该是一位小郎君。
我们身后其他观众说道:“他不是新郎官,儿子,你看看今天的节目名称,那位男子,是在夸张地表演。”说话者,是一位男子。
我们身后的小郎君继续说道:“原来那位哥哥是文官!”
末泥说道:“我看了一百遍《孙子兵法》,你不是我的对手!敌人,你赶紧投降,我还可以放你一马!”部分观众发出哄笑。
副末泥打量了一下末泥,轻蔑地说道:“看你的打扮,是大宋人,要是你愿意投降,我且饶你一命!”副末手拿剑柄,剑柄竖立,剑锋触地。
末泥说道:“我是大宋的文官,天底下的兵法知识,没有我背诵不出来的!”
副末泥哈哈大笑:“兵法知识?打仗要是这么简单,我还拿着武器作甚?”他接着问道:“打仗是武官的事情,你这个文官跑来战场作甚?”
末泥胡乱地比了一个招式说道:“我朝重文轻武,出征前一个月,武官都被我们文官弹劾走了,你且放马过来!身为大宋的文官,我无所不能!”有些观众发出哄笑。
副末泥说道:“打仗这么多年,我从没见过谁带着毛笔当武器的,看你征战的武器这么寒酸,我暂时不和你打仗,为了公平起见,你要是能说出我这把武器的名字,我今天就放你一马!”
末泥取下脖子上的书籍,仔细翻看,不一会儿,末泥哀怨地说:“书里没写。”有些观众发出哄笑。
副末泥扶着额头,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说道:“战场杀敌,你不识武器,就别怪我对你不客气了。”副末泥用长剑刺向末泥的胸膛。副末泥高兴地说道:“敌人的军队已经被我杀光了,我回去可以领赏了。之前敌军有三万人,我们只有三千人,我料想我今天会死在战场,没想到大宋重文轻武,敌军都是纸老虎,一个能打的对手也没有。”
末泥丢下竹马,倒在戏台,末泥断断续续地说:“敌人,我即将死去,我不想死不瞑目,我想问问你,你手上拿的武器,到底是什么?”
副末泥说道:“这是一把青铜长剑!”副末泥说道:“敌人死前闭上了眼睛,不知道他死后,他是大宋的英雄,还是大宋的耻辱!”
我们身后有妇人说:“郎君,我突然觉得,你当武官挺好的,过去你随狄青将军征战,我的邻居都很羡慕我,他们说武官的勇猛和魄力,不是文官能比的。”
男子说道:“我的同窗说他们很羡慕我做武官,我的身材,比过去更强壮了,有的同窗,做了文官,中年发福,模样不似当年。”
末泥和副末泥退场,黑色的幕布被拉开,副净抱着一坛美酒,独自小酌。副净喝完一杯酒,抱着酒坛大哭:“敌人杀光了我大宋的士兵,我内心十分痛苦!”
副末说道:“官人,人死不能复生,请节哀。”副净擦干眼泪说道:“谁说我因为这个哭了,我们军队死了那么多人,我今年肯定是不能升官了,我可能要被降职成武官了,我内心痛苦!”有些观众哄笑。
副末说道:“一个月前,文官找来本应征战的武官谈话,武官以为文官要‘谈论和平’,没想到文官大笔一挥,写上‘弹劾书’,阻止武将征战,弹劾的理由千奇百怪,有的武官因为放屁声太响,有伤风化被弹劾;有的武官因为力气太大,文官担心他们捏碎兵符被弹劾;有的武将质疑兵法理论被弹劾……文官都是通过科举选拔做官的,他们手拿毛笔,记录事情十分有条理,何时何地何事。为什么武官这么容易被弹劾呢?俗话常说‘谈何容易’,弹劾特别容易!”我们发出哄笑。
副末接着说道:“官人,此次战败,是你用人不当,这下你知道重文轻武的后果了吧。”
副净说道:“知道了,以后我不会忽视舞女的感受了。”我们发出哄笑。
副末说道:“谁说舞女了,我说的是武官!”我们再次哄笑。其他角色掀起幕帘,走上戏台。坐在言律旁边,一位束发,头戴银冠,满脸赘肉,身穿圆领窄袖深紫色长衫的武学院男子捂着肚子大笑:“副末说话可太逗了,笑死我了!”
我们身后有人压低嗓子说道:“前面那个满脸赘肉的武学院学子,就是贾泽!武举成绩弄虚作假,他也配来看杂剧?”
其他人说道:“开封府的官差,今早来我们武学院通知事情,贾泽已经被武学院开除了,他爹被抓去坐牢了,贾泽今天逃学,对此一无所知,你别看他笑得这么灿烂,要是他知道真相,估计今晚哭得肠子都悔青了。”
言律转头对我说道:“这个节目挺有意思!副末说话一针见血,没有尖酸刻薄的话语,也能表达出嘲讽的意思。”我也转头回应他:“副末观点新颖,发人深省。”我们的额头不小心触碰到一起,我们相视一笑。我们互相关心:“你额头痛吗?”我摇摇头,言律说:“我的额头也不痛!”我们因为双方的默契,再次展开笑颜。
末泥说:“我是一百年后的大宋人,那个时候,大宋文武并治,天下太平。”我们拍手叫好。他们向我们作揖道别,走下戏台。其他观众都散场后,勾栏内只剩下我和言律,言律搂着我的腰,我靠在他怀里,我以为他要亲我,我心里十分紧张。言律低头小声对我说道:“清容,方才人多,我没能提醒你,今天中午我们见到的那位小娘子,身份可疑,要么她冒充梁娘子的身份,要么,她并非好人。你以后一定要和她保持距离。”我点点头,言律接着说:“今天中午那位看起来像契丹人的男子,假扮契丹使者,他的身份也十分可疑,我听街道司的官员说,契丹使者,每年十月初一,就回契丹了,契丹使者会在明年上元节,回到大宋。”言律牵着我的手,我们走出勾栏。
晚上,我们在矾楼的雅间就座。桌上放着两个涮锅,美酒,肉类和蔬菜,大家准备调蘸料,阿爹说道:“我给大家推荐一种蘸料,大家可以试试,香油加上蒜泥,盐做蘸料,味道比芝麻酱蘸料好吃。”
娘起身走到门口,娘对一位路过的提着长嘴茶壶的老丈说道:“茶博士,你们矾楼有围裙吗?”
茶博士说:“有,大娘,您需要多少条围裙?”
娘说道:“我们需要十条围裙。”
孟大丈说道:“茶博士,拿九条围裙,我不需要围裙。”
阿爹说道:“娘子,我也不需要围裙,茶博士,拿八条围裙就是了。”茶博士点点头,不一会儿,他拿来八条五颜六色的围裙,围裙上绣着黑字:矾楼。我们把围裙系在腰上。
栗婆婆用不流利的汴京话问道:“沈大丈,用香油,盐,蒜泥做蘸料,汴京的涮锅蘸料,都是这种吗?”
阿爹笑着说道:“我们一般用芝麻酱做涮锅蘸料,娘子的表妹,以前嫁到成都,今年搬回汴京,他们说,这是成都涮锅的蘸料吃法。”
娘把一盘螃蟹倒下涮锅说道:“前几天我邀请表妹一家人,今天来矾楼吃饭,表妹说她女儿得了风寒,他们担心风寒会传染,便没有过来。”
我们用香油,蒜泥,盐做蘸料,敏敏对我说:“清容姐姐,今天我和秋云手拉手,坐在椅子上,郭哥哥给我们画像,姜大娘说过些日子,郭哥哥会再来临摹一次画像,这样我和秋云以后就可以常常看到对方了。”
我回道:“你们友情深厚!”敏敏咧嘴笑。
阿爹倒下一盘羊肚菌,万婆婆拿起一盘鸭肠,她用筷子的另外一头,准备把鸭肠倒下锅,孟大丈说道:“万大娘,鸭肠适合边吃边烫,从一数到十五,鸭肠就烫好了,这个时候的鸭肠,味道是最好吃的。”万婆婆放下菜品。
栗婆婆倒下一盘板栗,万婆婆倒下一盘鱼丸,她和栗婆婆讲方言聊天,敏敏说道:“万婆婆问婆婆,她面前的那盘菜,是不是面条,婆婆说她也不知道。”娘说道:“那是红山药做成的粉条。”
敏敏说:“哇,红山药还可以做成粉条!好特别呀!涮菜一定很好吃!”
我问道:“敏敏,今天你们是在厅堂画像的吗?”敏敏说:“是的。”
我问道:“郭哥哥给你们画像的时候,你们冷不冷?”敏敏说道:“我们坐在烤火盆旁边,十分暖和。”
娘问道:“舒大娘,孟兄,你们一家人在瓦舍看了什么节目?”
舒大娘说道:“我和阿舅,阿婆,万大娘在瓦舍观看戏法表演。”
敏敏问道:“娘,阿舅是谁?”
舒大娘说道:“阿舅就是你翁翁。”
孟大丈说道:“我和沈弟观看相扑表演,看完相扑表演,我们又围观了一会儿蹴鞠表演。”
言律说:“爹,今天我和清容看的杂剧,名字叫‘重文轻武征战记’,十分精彩!”
孟大丈说道:“我明天去看看。”
敏敏说道:“阿爹,我也想去看看。”
舒大娘笑着说:“明天咱们都去看看。”
娘问道:“舒大娘,你们那边习惯把郎君的娘成为‘阿婆’吗?”
舒大娘说道:“是的,这是我们这边的称呼。”
娘接着说道:“我们汴京人,习惯把‘阿婆’成为‘阿姑’。”
舒大娘说道:“孟郎跟我说起过,你们这边的称呼,听上去显得人很年轻。”
言律问道:“娘,我和清容成婚后,清容应该怎么称呼你呢?”
舒大娘说道:“既然我们打算定居洛阳,清容可以按汴京的习俗称呼我。”
阿爹说道:“舒大娘,清容以后会成为你们孟家的一员,称呼理应按你们的习俗才是。”
孟大丈回道:“无妨。”
娘说道:“沈郎,我们是汴京人,清容婚后应当按照习俗,称呼舒大娘一声‘阿姑’。”
舒大娘说道:“我们和言律商量过,为了防止婆媳矛盾,言律婚后不与我们同住,言律打算常住汴京,清容可以按照汴京的习俗称呼我。”
孟大夫对栗婆婆说道:“娘子,你来说说,沈娘子婚后,应该怎么称呼舒大娘。”
栗婆婆用不流利的汴京话说道:“沈娘子在洛阳时,可以按扬州的习俗称呼舒大娘,在汴京时,可以按你们的习俗称呼舒大娘。”
栗婆婆和舒大娘,孟大丈讲方言,言律说道:“清容,婆婆说,我们在洛阳有一些亲戚,他们对称谓的观念相对守旧,要是被他们讲闲话,受伤害的是你。”我点点头。
娘笑着说道:“栗大娘真是一位智慧长辈,考虑周到。”栗婆婆对我们微笑。
敏敏接着说道:“娘常说,家里有位栗婆婆,婆媳问题没风波。”舒大娘和栗婆婆眉开眼笑。
言律接着问道:“清容,你们通常是如何称呼祖父和祖母的呢?”
我回道:“祖父称为‘大爹爹’,祖母称为‘婆婆’。”
言律回道:“我们习惯把祖父称为‘翁翁’,祖母也是称作‘婆婆’。”
孟大夫说道:“沈娘子,你和言律成婚后,你称呼我‘翁翁’便是,‘大爹爹’听起来显得我很年轻。”
我回道:“好。”
阿爹说道:“言律,清容,看来你们成婚后,习俗这这方面,还需要互相交流。”
言律说道:“沈大丈,您放心,我们会互相沟通的。”
我回道:“阿爹,我和言律会互相尊重对方的习俗。”
晚霞铺满天空,我们身上都沾着香油味,我们在矾楼门口互相作揖道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