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在常人看来,田秀淑应该是分辨不出白天黑夜的,世界对她来说永远都是一个颜色。其实不然。她还是感觉得到黑夜比白天黑,白天比黑夜亮。悠悠岁月造就了她极高的分辨能力。她和常人一样感受着生活。院子里很凉爽。微风习习,拂面而过,像婴儿的小手在抓挠母亲的脸。深蓝色旷远的天穹保持着它那特有的神密和宁静,嵌在它上面的星宿羞涩柔情,眨呀眨的,一颗颗全然像是情人深邃迷恋的眼睛。弯月犹如一只金子般的小船,荡漾在浩淼深情的夜空里。白日的炎热灼痛了人们;于是,人们不经意地把这凉爽的夜晚同酷热的白日相对比;水一样美好的夜晚,就那么格外的让人感到惬意了。田秀淑摸着从屋里出来,摸到小南屋后墙犄角小解,瞬间的哗哗声像小河流水拨动着她的心弦。事罢,她没有马上返回,而是站在院子里纳凉,享受着清爽。晚饭后,二结实照例出去找小伙伴疯闹去了。炕的南头儿大窗户前,杨结实两只手抱团儿搭在小腹上,满脸严肃地安静地坐着。眼睛鼓鼓的,乌黑发亮,桔黄色灯泡挂到了他的眼珠里。那神态像在思考着什么重大事项。麻脸女人因为什么事儿去了杨大家。哦,对了,听说杨大要去当兵,看看去。身上带了5块钱,打算给杨大,表示表示。尽管手头儿上拮据。没有办法,面子事总是要做的。杨汗歪在被子垛上昏睡,照例打着刺激他人心脏的猪叫般的鼾。田秀淑忽然叫杨结实,结实,出来一下。声音压得很低,怕惊了老公爹。连叫数声,杨结实才不情愿地从屋里出来。到了田秀淑跟前,硬梆梆地问,干什么?田秀淑一只手搭过肩膀,指着后背说,这儿痒痒,快给我挠挠。你要我摸你,不给挠。杨结实扭头又回屋去了。田秀淑心里骂他,这个王八蛋!同时,耳边不失时机地飘荡着案板说的话,拉他…尝到甜头儿…云云。话说得轻巧;碰都不碰你一下。事实证明行不通,连咬都不咬一口,怎么尝到甜头儿?!想要个孩子真难!总得想个什么法子呀!田秀淑在院子里又呆了一会儿,然后回到屋里,对杨结实说,走,推碾子去。轧一簸箕棒子糁儿。婆婆临出门时给派下的任务。明早儿熬粥还等着下锅呢。杨结实端着一簸箕老棒子,拿着扫碾子用的小条帚;田秀淑攥着杨结实的后衣襟,二人踩着淡淡的月光,一步挨着一步地向西道口走去。去唐玉海门前的那盘石头碾子。村里人都管这盘碾子叫王家碾子。王家碾子和唐玉海的小房子在西道口左手叫西沟的地方,一条深山沟出口的右侧。这地方比较偏僻,两面是山坡,山坡之间挤成一条窄窄的弯弯曲曲的深山沟。沟两面的坡上全是杏树,奇形怪状的杏树影子,像一幅一幅没有图案的泼墨,重重地涂在月色淡淡的地面上。一眼望去,多少有些阴森可怕的感觉。这个地方不是旺地。人丁不兴旺。十来户人家已经搬走了多一半,还剩下四户。四户人家中倒有三个光棍儿。一个六十多岁的光棍儿,一个五十多岁的光棍儿,还有一个三十多岁的光棍儿。一来是因为这地方偏僻,光棍儿多,有发生性侵犯的危险;二来是因为这个地方有点远,来这儿有点绕脚,大多推碾子的妇女都不愿意来这儿。其实,这原因或说是理由,都是那些不愿意来这儿的妇女自给自己找的借口。这儿碾子方便,什么时候来什么时候就推,不用排队等。眼下碾子很忙,一半人家都是现借粮食,现推碾子等着下锅。田秀淑愿意来这儿推碾子。别的妇女说来这儿推碾子心里发毛。她说有什么发毛的?时常还能听唐玉海吹个小曲什么的,多开心!不愿意来的有不愿意来的理由;愿意来的有愿意来的说词。杨结实和田秀淑刚到西道口儿,田秀淑就听见从西沟口儿那个方向传来深沉悠远的竹箫声。曲子是田秀淑已经听熟了的。纯朴、悠扬,还带着几分忧伤。箫声越来越近,越来越震颤她的心弦。在唐玉海所吹的曲子中,留给她印象最深的莫过于那首《苏武牧羊》。对娘家的思念让她和这首曲子产生着共鸣。她知道唐玉海常坐在碾盘上吹箫,吹口琴,拉二胡。用箫吹《苏武牧羊》,用二胡拉《走西口》,拉《阳关三叠》。笨重的石碾安在唐玉海小房子大窗前。夏日的晚上,唐玉海不论吃饭还是纲凉,时常都是在这碾盘上,伴着天上的星星和月亮。田秀淑和杨结实来到石碾子跟前的时候,唐玉海却是坐在自家小房子门槛儿上吹着竹箫,吹着《苏武牧羊》。双手持箫,端着脑袋叉着腿,向箫管里倾吐着内心里苦闷的思绪。田秀淑摸着把玉米摊在碾盘上,让杨结实推。杨结实犹如一头大黑骡子,有的是力气,那碾轱辘像翻跟头似的在碾盘上咕咚咕咚地响;她自己摸到唐玉海旁边,背靠着墙,听唐玉海吹箫。听了一会儿,田秀淑问唐玉海,只见你吹曲儿,不知道你会不会唱歌?她心想,音乐是情。喜欢音乐一定是一个多情的人。喜欢音乐的男人一定更能理解女人,更会心疼女人。音乐是一只抚慰女人心灵温暖的手。唐玉海停下箫,笑道,会。想听吗?我给你唱一曲。于是,他唱起来,我家有个胖娃娃,天天笑哈哈,不吃也不喝,谁能不爱它?人人见了人人夸,夸它是个好娃娃。人人见了人人夸,夸它是个好娃娃。这是一首填词歌曲,用的是《苏武牧羊》的曲子。唐玉海嗓子还行,音色像秋水一样深沉、像山谷回声一样浑厚,歌曲灰诣、风趣;他又是在用心唱。唱得田秀淑的心七上八下地跳,扯得全身都在抖动。田秀淑又在想,如果跟了这么一个男人,也许他会让自己的女人快活一辈子的。忽然,她觉得不对劲儿,他用歌挖苦我,说我不能生孩子。好像村里人都知道,杨结实天天晚上是被他妈用锁锁在媳妇屋里的。她不吭声了。借着朦胧的月光,唐玉海扬着脸仔细打量起面前这位身材娇小的女人。虽然看不清楚她的细模样,她说话时的那甜润的细腻的嗓音就足以让他神魂颠倒。他觉得她楚楚动人的。于是,他对她有了想法。他不必避讳杨结实,他知道他厌恶女人。他伸手使劲地揑田秀淑的脚趾头。哎哟——!田秀淑想本能地尖叫一声,很快又镇定下来。她试着伸出手去摸唐玉海的头,手指伸进他的头发里,在他的头皮上轻轻地抓挠着。一门心思推碾子的杨结实,似乎没有听到尖叫声;他根本也不在乎她尖叫不尖叫。现在,唐玉海也有他自己的苦闷。先前,他晚上还有个串门的地方,去杨家,说说话儿什么的。好多年了,麻脸女人给他缝缝补补、洗洗涮涮。反过来。他给杨家买点这个,送点那个,变个形式给麻脸女人一点报酬。就这样,双方各得其所。他有串门说话的地方。自打杨结实结了婚,他就不大愿意再去杨家。他见杨结实都有媳妇了,自己还没有,总觉得脸面上有些难堪,心里怯怯的,挺不是滋味。于是,他孤单得想找个说话的人说话的地方都没有了。他便只好用箫、二胡去诉说愁绪;诉说哀怨;诉说诉不尽的无言的期盼。他所吹拉的曲调大多幽长深沉,让人荡气回肠;让人情丝绵绵;有的时候也让人生出几分哀伤。过了一会儿,田秀淑又问唐玉海,你怎么不结婚?!唐玉海没有吭声。他从门槛儿上站起来,回到小屋里,把电灯从屋里拉出来,用一根长木杆挑起,然后将木杆绑在窗户楞上,给他们照亮儿。然后,他重新蹲在门槛儿,手里揑着一根干草棍儿,一边剔着牙,一边瞧着田秀淑。橙黄色的灯光下,他那张黑呼呼的脸上布满诡诈的笑。他心想,这两口子在一块过日子,一定也挺好玩的,夜里睡觉的时候,两人要想“琢磨”点事儿,想“砸一炮”,会是谁先找谁?!想了一下,他自己给了自己答案,一定是田秀淑先找杨结实。他也早就听说了麻脸女人给杨结实和田秀淑两口子夜里锁门的事儿。稍后,田秀淑又要唐玉海吹箫来听。唐玉海笑问,嫂子,你想听那一曲?还吹《苏武牧羊》。翻跟头的碾轱辘已经停下来了,田秀淑站到已碾子旁边,用小条帚扫着碾子上的玉米糁儿,唐玉海嘿嘿一笑,说,好,嫂子,你听了——!唐玉海又吹。这唐玉海三十岁,中等个头,粗壮身材。说话河南口音,他本是河南郑州人,乡音难改。言辞喜欢咬文嚼字。会吹口琴,会拉二胡。拉二胡的时候,时常抖弓子,抖起弓子来仿佛一个行家。不过,玩得最好的还是那根乌黑发亮的长长的洞箫。他现在住的这房子低矮窄小,光线阴暗,是他从江湖老艺人王大嘴手里继承下来的。解放前夕,王大嘴在河南郑州一带卖艺,从说书摊儿上捡了他。后来就一直带着,把他做为养子。土改的时候,农会把他现在住的这间长工屋分给了王大嘴。王大嘴死后,这间长工屋自然就归了唐玉海。身在异乡为异客,一个外乡人在此落草,无亲无故,日子颇为艰难。三十岁的人至今尚未成家,实在有没落寒酸之感。刚才田秀淑问他怎么不结婚的话,犹如一根橡胶棍子猛击了他,打得他一下子说不出痛来。他心想,这个女人的嘴也真够利害的。唐玉海一直为他们吹箫。吹到他们推完碾子才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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