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何桂花到刘志家之前,麻脸女人和案板已经先她到了。麻脸女人是村里唯一的一个老娘婆子。谁家妇女生孩子,都请她。给谁家接生,吃几顿待客饭,还给两块三块钱。案板瞧这个活儿不错,又吃待客饭又得钱,便提出学接生,本家侄儿媳妇,两家又走得热络,碍着面子,她便收了这个徒弟。
何桂花到时,孩子已经生下来了。
产妇在套间的土炕上生孩子。何桂花手扶着门框没再往前迈腿。巴掌大的那么一块地方扔一地洇湿的散发着血腥异味的草纸片,实在没法下脚。那炕上,炕席卷成筒儿横在炕头儿,包裹的严严实实的小家伙挨着席筒躺着,不哭不闹,一双呆滞的眼睛痛苦地瞅着黑呼呼的房顶。这边旮旯儿,产妇被麻脸女人和案板哆嗦着架着。一人肩上挎着一只胳膊支撑着她,她微弱的着。产妇上身紧裹着蓝布大襟棉袄,下身赤裸着。两腿之间那个黑色地方不停地往下滴淌着粘稠的血水,砸在铺在炕面上的麦秸和朽黄色的草纸上。产妇是一张长方脸,眉清目秀。然而此刻脸色惨白,蓬乱的头已经不知不觉地歪在了麻脸女人的肩头上,眼睛似睁非睁。
何桂花自己没有生过孩子,也从没有见过这种腥光血气的阵势,不知道该如何插手帮助做点什么。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麻脸女人和案板。还有昏迷状的产妇。她见麻脸女人和案板半猫着腰哆嗦,自己也不由得哆嗦起来。她猜到,产妇现在的情况就是平时听说的产后大出血。看着麻脸女人和案板处在疲惫和万分紧张的狼狈样子,她想,自己也应该帮助做点什么。于是,她弯下腰去,把炕洞口燃烧的柴禾往里推了推。刚直起腰,麻脸女人吩咐,桂花,再往脚底下扔点草纸。她从炕边拿几张草纸扔到产妇脚那个地方。扔上去的草纸很快就由朽黄色变成湿漉漉的黑色,血水浸洇得很快,她不停地往脚那个地方扔草纸。
过了一会儿,麻脸女人和案板商量,他嫂子,咱们把她放下得了,一是我有点撑不住了,再一是这么架着比刚才流得欢了。她脸抽巴着,面颊仿佛撒一层灰色的粉沫。是,放下吧,兴许流得好一点。案板也是一脸的愁苦。何桂花朝产妇要落坐的地方扔上一达草纸,免得她光着的下身坐到麦秸上。一会儿的功夫,麦秸边上还是爬出一道道弯弯曲曲蚯蚓似的污渍。
产妇坐下后,麻脸女人伸手去摸产妇的鼻子和嘴,已经触不到半点气息。她沉着脸对何桂花说,桂花,把孩子抱出去。
人已经过去了。麻脸女人和案板把已过世的产妇靠在窗台前,鸡窝似的脑袋歪在窗户上。两人手忙脚乱收拾垃圾似的炕;还有地。然后用草纸擦拭死者的下身,擦拭干净,穿上裤子,整理头面,平整地安放在土炕上。她没有装裹。
刘志进到套间,用手去摸女人的鼻子和嘴;然后又去掰她已经闭上的眼皮。也许她还活着。他存留着一丝希望。他跨在炕沿上,孩子般的呜呜呜地哭起来。
外屋比套间清冷许多,死耗子似的一笼煤火制造不出多少大卡。何桂花解开大襟,把孩子裹在怀里抱着,用体温暖着他。麻脸女人和案板靠着炕沿站着,一声不吭,像犯了错误被罚站的学生。接生死了人,两人都像是被灌了大粪汤,心里腌臜,有说不出的懊恼。姐,找人给大金牙捎个话儿,让他来。大金牙是谁?大队支部书记李永树,外号大金牙。麻脸女人对案板,他嫂子,你回去,给大金牙带话儿。
刘志家在村中间道儿南边,临街,紧贴着南坡根儿,南背阴处。一座独门小院,院场不大,冷冷清清,三间东房,一个门口两个窗,和其它老房一样,也是一副破旧不堪的样子。
案板前脚刚走,接着就有男女上门来。本家、左邻右舍,都来帮忙。麻脸女人说,来得正好。摘一扇街门,找两条板凳,把尸首给停起来。不大的功夫,逝者被从套间移到外屋,头朝外脚朝里停在冲着正门口的门板上。
刘志女人似的,没完没了的守着女人哭。这会儿院里院外站满了人,下面还要干什么,谁也不知道。群龙无首,缺个出主意拿主意的,个个抄着手干站着。忽然有人说,大金牙来了。
李永树进了院,进了屋,绕着逝者转一圏,然后到院子里的西南角。这时已经有几个男人跟过去。随着李永树蹲下,那几个男人也蹲下。像领导开碰头会。人死了,入土为安。那么,那么想办法解决棺材。那么,那么他连一张擦屁股纸都没有。别靠他。那么,那么咱们哥几个爷几个想想办法。攒一口棺材。李永树说,我家有三块板。我有两块板。我也有两块板,就是薄一点。薄一点做棺材底,托住人就行。李永树站起来,冲着街门口招呼唐玉海,你去把村里的木匠都找来,让他们来这儿赶热活儿。
到晚上八点多钟,棺材做出来了,大伙儿帮助把逝者入了殓。棺材停放在院子里。人哪,说没就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