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962年冬天的一个下午,天空灰蒙蒙的,褐色云层盖顶,颇有天欲塌坠之势。西北风发疯似的掀翻崇山峻岭,坡坡坎坎,沟沟洼洼。尘沙,枯枝,残叶被风卷起,摧枯拉朽,犹如浊浪在空中汹涌翻滚,让人睁不开眼睛,透不过气息,真真把个人世间搅得天昏地暗,周天寒彻。时下靠近年关。
土路上,一辆小毛驴车蚂蚁般地移动着。它没有顺着坑坑洼洼的大埧一直朝前走,到大坝中间而是拐向左手。大埧的左手有个道口儿。过道口儿的时候,赶车人双手攥紧小毛驴的笼头,峁足了劲儿往怀里拽,小毛驴的身子被弯成弯儿,与此同时,赶车人对对车厢里缩成一团的女子说,注意点儿,拐弯儿了。脚下是一个躲不过的跩窝,只见那小毛驴车格登几下,趔趄几下,像一只篮球在几个石头包上接连跳跃几回,拐了一个胳膊肘儿弯儿,才要下到大河滩里。正在这个时候,一个巨大的旋风迎面冲来,把个赶车人连同小毛驴车狠狠地砸了一个劈头盖脸。多亏赶车人机智,一只手攥住小毛驴的笼头,一只手使出全身的力气向下按车辕子,这才化险为夷,避免了一场翻车事故。
穿过这个道口儿,前面是一条被大车在宽阔的大河滩上,生生轧出来的大车道,进山唯一的一条蛇形大车道。小毛驴车下到枯草遍野的大河滩,又一阵狂风劈头盖脸地卷来,赶车人赶忙驻足侧过身子躲避刀子似的风头;等风过去,这才又启步前行。
大河滩上抖动着半人多高的焦黄蒿草,连片成海,不时发出让人胆寒的呜呜声。大车道夹在其间,超车人和小毛驴车战战兢兢地行走在摇动的黄色的草胡同里。
赶车人高挑的个头,身上裹着一件蓝色的半新的短款棉大衣,棕色的毡绒领子高高耸起,把整个脖子和暴露在棉帽子外面的半个脑袋,严严实实地给包了起来,只有一个鼻子两只眼睛露在外面,两只眼睛很大,和小毛驴的眼睛像是有一拼,目光和善,只凭一个鼻子两只眼睛,所以无法猜断他多大年龄。不过,他刚才的那一番身手,应该能够证明他是一条年轻力壮的强汉子。
走着走着,赶车人一抬屁股跨坐到车的辕木上。他用缰绳头儿连着抽打毛驴屁股几下,小毛驴的步点儿立马紧凑起来。西边天际下乌色的崇山峻岭已经历历在目。感觉告诉他,路程也许不会太远了;并且觉得小毛驴车是在往大山的怀抱里走。走进怀抱,风势明显减弱,让他们多少感到了一些温暖。
赶车人身后,窄窄车厢里坐着的那个女子,和赶车人相比,娇小柔弱。她腰靠在一侧的车帮上,下身盖着一条旧却是洗得干干净净的红红绿绿的棉被,被面红地上飞舞着显得有些衰老的金凤凰,她上身穿一件小洋布子蓝地碎紫花棉袄,她的头和脸被一块折成三角形的绿头巾包裹着。也是只露着一个鼻子两只眼睛。然而,和赶车人不同的却是这女子冻红了的小鼻子上面的两只眼睛眯成一条线,一点想睁开的意思都没有,像信徒做佛事一样。两个人是赶车的赶车,坐车的坐车,各行其事,谁也不理睬谁,形同路人。小毛驴车在大河滩上颠簸着。
这河滩十分畅阔,有点像辽阔草原的微缩版,却不是绿草蓝天。也没有白云般的羊群。一眼望不到边的枯黄的蒿草随风摇摆。风萧萧,路茫茫,叶片片,草黄黄,好一片寒彻苍凉。这河滩是京城西南燕山脚下无数块河滩之一。由于几十年或者上百年的山洪对一条条沟壑的冲刷,汹涌的洪水把山石泥沙送到开阔的山脚下,年复一年地垫铺扩展,最终得以形成。大河滩是大山的兄弟,谁也离不开谁。空旷的河滩上乱石遍野,蒿草的枯枝焦叶在狂风中发出尖利地嘶叫声,让人心惊胆战。一条坎坷的大车道蛇一般地爬向大山的深处,爬向偏远而古老的深山里。
车厢里的那个女子,像个球被小毛驴车摇来晃去。一段路程后,她的背,腰,臂部皆隐隐钝痛,骨架像是要被折散;五脏六腑也在揪扯之做痛。她心里说,走的这是什么道儿?好难走啊!从小到大,她还没有遭受过这样的罪,吃过这样的苦哩。于是,她情不禁地微弱地长叹一声,哎——。
从家动身算起,走到现在,已经走了足足三个多钟头了。尽管出家门的时候,母亲说路途遥远,要少喝水,免得途中不方便。自己照着去做了,但是到时候自己还是扛不住,坚持不住,由不得自己。膀胱的容积毕竟有限,谁能自己对自己做得了主儿?她的膀胱里已经攒得满满的一兜儿尿,涨得她已经快要憋不住了。她要解小手。
赶车人用力向后拉了一下小毛驴的笼头,同时拉长声喊了一声“鱼——”,那小毛驴乖巧地停了下来,早就巴不得有个机会喘口气,歇息一下腿脚。赶车人帮助那女子撩起棉被,搀扶着那女子下了车,那女子喃喃地对赶车人说,哥,你背过脸去。赶车人走回车辕子,转过身,背对着那女子。那女子用双手试着触摸着车尾巴,以毛驴车的尾部为参照物,心里确定好方向,肯定了是和赶车人背对着背,这才开始解裤子,蹲下去小解。畅快之后,她站起来系好裤子,慢慢爬上车。这时,赶车人才又转过身来,帮助那女子盖好棉被,嘱咐她坐好。在赶车人轻轻一声吆喝下,小毛驴伸伸长脖子,纵伸驴身,小毛驴车又开始了艰难地行程。
大河滩最开阔的部分被小毛驴车慢慢地挪到了后面。越往前走,大河滩就越来变得越窄,窄到像青葫芦靠近带把儿的那一部分。大车道两侧是被不成型的大块小块的黄沙地所替代。越往前走,西边黝黑色的山恋越来越有清楚轮廓,越来越让人看得清楚它那冷峻的绵延的面貌。山恋下面的村落也已经隐约可见了。
赶车人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心里的郁闷和出远门的紧张都得到了一些释放与缓解,如释重负的感觉提前光顾,让他不由得生出几分欣喜。于是,他索性松开小毛驴的笼头,让它自己走,给它自由。没有了约束就等于受到鼓励,小毛驴来了精神,零碎的蹄步声变得越来越有了鲜明的节奏。赶车人走在小毛驴车旁边,走着走着,越走越快,越走越走急,不禁小跑起来。车厢里的女子就更像筛子里的煤球,颠簸摇晃,由不得自己。
走着走着,又是一阵狂风席卷而来,尘沙漫天,枯叶败草飞舞,天昏地暗。狂风过后,那棕色的小毛驴忽然两只耳朵硬梆梆地竖起,接着又打了两三个响鼻儿,响鼻儿过后,只见那小毛驴拉着小车逃命似的脱离了大车道。朝着蒿草丛生的河滩地的西北方向跑去。
顿时,赶车人惊慌失措,他撒丫子就去追那毛驴车。追了几步,见追不上,便大声冲着小毛驴吆喝,鱼------。在这空旷的郊野上,别说小毛驴听不到他的吆喝,就是听得到,犯了性的小毛驴也不会对它的主人表现出顺从。他朝大车道的前方瞥了一眼,看到一个黑呼呼的家伙在动。他判断小毛驴是因为看到那个黑呼呼的家伙,受了惊吓才撒欢的。这边已经不容他多想,让他最担心的还是那车上的女子——他的妹妹。赶车人继续奋力去追赶小毛驴车,他心急如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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