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簪脸色惨白,如丧考妣。
疯子,都是疯子。
南簪知道,真正的疯子,不是眼神炙热、脸色狰狞的人,而是眼前这两个,神色平静,心境古井无波的。
话不多说,事没少做。
陈平安收回视线,低头端详掌心雷局中的仙人魂魄,微笑道:“对不住前辈,如此斩杀仙人,确实是晚辈胜之不武了。稍等片刻,我还需要再捋一捋思路,才能牵起个线头。”
归功于文庙功德林、与人云亦云楼以及大骊钦天监的三处藏书,又因为陈平安早就对中土陆氏“仰慕已久”,涉及到当年剑气长城的的十三之争,以及被邹子拿来针对自己的陆台和“刘材”,所以陈平安这些年对阴阳家和中土陆氏的暗中探询,可以说是不知疲倦。
中土陆氏的一姓家学,就几乎等同于阴阳学,完全可以将陆氏视为浩然天下一座最大的钦天监,海纳百川,藏书极丰。
就像宝瓶洲的云林姜氏,在从中土迁徙之前,祖上曾是上古时代的大祝,辅佐文庙礼圣,大祝负责祭祀祈祷之事,着青衣朱裳、无旒冕之祭服,常驻祠内,专事鬼神,职掌天下读祝,祈福祥永贞,天人和同,常有大年。
而中土陆氏的先祖,在浩然历史上,曾是文庙六官之一的太卜。如今山下王朝六部衙门的别称,其实很大程度上就源于这上古文庙六官。而太卜其中一桩职责,就是负责看管一本极有来头的经书,那部后世三教百家皆有所涉猎的群经之首,在浩然天下的流传,并无任何禁止,读书人可能只需要花十几文钱,就能买上一本。但是还有两部大经,却是被束之高阁了,因为涉及到太多具体、详实的修行之法,前者如祖山、大岳,后者如两座储君之山,两部辅经,其中一部放在文庙功德林的麟台,另外一部的初刻初本,好像就藏于陆氏司天台一处名为芝兰署的秘境。
不同于一般阴阳家五行相克的学说,传闻此书以艮卦开始,学问命理,如山之连绵。先前陆尾亲口说陆氏有地镜一篇,估计就是来自这部大经的分支。总之你陆尾所谓的那件小事,注定绕不开自己与落魄山的命理,甚至陆氏在桐叶洲北方地界,早有谋划了,比如为自己安排好了一处看似上天垂象的形胜之地,却是中土陆氏用以勘察三元九运、六甲值符的某种山川坐标。
“我的人生轨迹如水长流,与我的山头不动,上下两宗遥遥对峙,双方共成经纬线?只不过你们中土陆氏的这场观道,还需要一条脉络的起始点,就是你们希望我答应的那件小事?事情肯定不大,我相信,但是这件小事,肯定在未来岁月里,牵扯出数量最多的伏线和引线。”
“怎么,故伎重演,你们陆氏是把我当成那位大骊先帝了?”
“陆尾,你自己说说看,该不该死?”
陆尾的“尸体”呆坐原地,全部魂魄在那雷局内,如置身油锅,时刻承受那雷池天劫的煎熬,苦不堪言。
不是陈平安的言语,戳中了这位陆氏老祖的心思,而是寥寥数语,像是“帮着”陆尾点破了天机。
弃子。
原来自己比南簪好不到哪里去,皆是那个家主陆升眼中可有可无的弃子。
陈平安瞥了眼掌心牢笼内的陆尾魂魄,啧啧道:“竟然只是个被蒙在鼓里的可怜虫,有点让人失望了。”
合拢手掌。
五雷汇聚。
如天地并拢,
来自陆尾神魂的那种无声哀嚎,让仿佛刺破耳膜的南簪抱住脑袋,她才发现痛苦的来源,是自身道心的震颤和心湖的翻涌。
陈平安抬起头,望向那个南簪。
南簪满脸痛苦之色,艰难开口道:“我已经将那本命瓷的碎片,派人偷偷放回骊珠洞天了,在哪里,你自己找去,反正就在你家乡那边……此事老祖陆尾都不知晓,我当然要为自己某一条退路,但是到底藏在哪里,你只管自己取走我手上的这串灵犀珠,一探究竟……”
按照南簪的小算盘,这个泥腿子跟陆氏老祖谈妥了,她大不了让人从小镇取回本命瓷,谈不拢,比如陆氏老祖准备将自己舍弃,那就怨不得自己独自跟陈平安做买卖了,你们陆氏真当大骊王朝是任人拿捏的软柿子了?我是南簪,出身豫章郡的大骊太后,不是什么陆绛。
陈平安用一种可怜的眼神望向南簪,“玩弄心计,凭你赢得过陆尾?想什么呢,那串灵犀珠,已经彻底作废了。趁着陆尾不在场,你不信邪的话,大可以试试看。”
南簪如遭雷击,立即低头,伸手捻动一颗颗灵犀珠,原本蕴藉灵彩的珠子,好像失去了一层山水禁制障眼法,变得黯淡无光,呈现出一种枯死。
小陌悄悄收起那份剥削掉灵犀珠的剑意,疑惑道:“公子,不问问看藏在何处?”
陈平安以心声笑道:“我已经知道藏在哪里了,回头自己去取就是了。”
反正离着自己的祖宅,就几步路。
南簪抬起头,看了眼陈平安,再转过头,看着那个尸首分离的陆氏老祖。
眼中恨意,已经一般多。
但是这位大骊太后看待前者,一半恨意之外,犹有一半畏惧。
“看在这个答案还算满意的份上,我就给你提个建议。”
陈平安提醒道:“陆绛是谁,我不清楚,但是大骊太后,豫章郡南簪,我是早早见过的,以后做事情,要谋而后动。大骊宋氏不可一日无君,但是太后嘛,却可以在长春宫修行,长长久久,为国祈福。”
“听得懂吗?”
南簪神色木然,轻轻点头。
陈平安又问道:“我信不过你的脑子,所以得多问一句,‘不可一日无君’,你真听懂了?”
南簪还是点头。
一句话两种意思,大骊宋氏皇帝宋和,必须在位,否则一国群龙无首,就会朝野震荡。
再就是皇帝宋和如果万一出现意外了,朝廷那就得换个人,得马上有人继位,比如当天就换个皇帝,还是一样的不可一日无君。
至于陆尾的一粒心神芥子,就像被强行塞入一副虚无缥缈的皮囊,见识到了一幅幅光阴画面。
一处虚相的战场上,托月山大祖在内,十四位旧王座巅峰大妖一线排开,好像陆尾单独一人,在与它们对峙。
使得陆尾一颗道心摇摇欲坠。
在大地之上,旧王座大妖绯妃正在拖拽悬空大河。
在一座大山之巅,有那名为元凶的巅峰大妖,身边站着河上姹女,有剑光像是朝陆尾笔直而来。
……
在陆尾道心将碎之际。
最终来到了那条陆尾再熟悉不过的杏花巷,那边有个中年汉子,摆了个贩卖糖葫芦的摊子。
那个汉子,似笑非笑,似言非语,在与阴阳家陆氏老祖说一句话,“好久不见,废物陆尾。”
道心砰然崩碎,如坠地琉璃盏。
陆尾知道这明明是那年轻隐官的手笔,却依旧是难以遏制自己的心神失守。
失魂落魄的那粒陆尾心神,之后被牵扯来到一处“府邸”门口,没有关门,里边有个修士,盘腿而坐,身前搁放有张书桌,好像在那边持笔书写什么。
见着了陆尾,那人立即抬起头,满脸意外神色,还有几分激动,赶紧起身,走到门口,却是一步都不敢跨出,只是用蛮荒天下的大雅言殷勤问道:“这位道友,来自蛮荒何处?”
陆尾精通蛮荒雅言,犹豫了一下,沙哑开口道:“中土陆氏。你是?”
那人蓦然大笑起来:“好好,好极了,同是天涯沦落人。”
有难同当,管你是来自家乡还是浩然。
最好咱俩当个邻居,平时还有话聊。
陆尾眼前“此人”,正是那个来自被打成两截的仙簪城的副城主银鹿,之前被陈平安拘拿了一魂一魄,丢在这边。
仙簪城如今被两张山、水字符阻隔,作为蛮荒武库的瑶光福地,也没了。此地银鹿,羡慕死了那个好歹还有自由身的银鹿,从仙人境跌境玉璞怎么了,不一样还是偎红倚翠,每天在温柔乡里摸爬滚打,师尊玄圃一死,那个“自己”说不定都当上城主了。
可怜自己,被关在这里,埋头写书。
将所有关于蛮荒天下的见闻都记录在册。
用那位年轻隐官的话说,如果不写够一百万字,就别想着重见天日了,如果内容质量尚可,说不定可以让他出去走走看看。
在小天地之外的酒局那边。
小陌突然轻声道:“公子。”
陈平安此刻正低头看着蕴藏雷局的拳头,眼神异常明亮。
听到小陌的称呼后,陈平安却置若罔闻。
小陌只得再次喊了一声公子。
陈平安这才抬起头,朝小陌笑了笑。
南簪和陆尾,一直都觉得这个生面孔的“陌生”,是个来自剑气长城的护道人。
其实不然,恰恰相反,小陌此次跟随陈平安做客皇宫,拜访两位故人,是为了在某种时刻,让小陌提醒他一定要克制。
陈平安松开五指,陆尾瞬间魂魄归位,立即从袖中摸出一张紫青色符箓,抹在脖颈处。
一个已经瓶颈的仙人,竟然在一次没有出手的情况下,就跌境为玉璞。
这种山上的奇耻大辱,无以复加。
如何对付这个陆氏老祖,陈平安其实选择不多,陆尾不是那个仙簪城银鹿,陈平安不太敢剥离魂魄,留在自己一座人身小天地的禁制当中,所以要么将其炼化全部魂魄,使得陆尾靠着一盏家族祠堂的续命灯,学那怀潜,重新修行。要么就是像现在这样使得对方跌境,唯一的意外,是陆尾的那颗道心,比起陈平安的预期设想,太过脆弱了。估计是齐先生,还有那邹子,都曾在陆尾那颗道心之上,留下了不可磨灭的烙印,定然吃过大苦头。
当然,如今勉强还得算上一个自己了。
陈平安这几年一直将整个中土陆氏,视为一位十四境大修士的假想敌。
现在看来,没有任何高估。
即便对方没有一位飞升境,甚至哪怕没有一位仙人境,陈平安对中土陆氏的忌惮,都不会减少半点。
今天的陆尾,只是被小陌压制,陈平安再顺水推舟做了点事情,根本谈不上什么与中土陆氏的对弈。
陈平安从桌上拿起那根筷子,望向今日劫难可谓元气大伤的陆尾,“山高水长,好自为之。”
陆尾好像变了一个人,点头道:“人要听劝,铭记在心。”
方才在“来时路上”,那一袭青衫,双手笼袖,与陆尾的一粒心神并肩而行,转头笑问一句,你我皆凡俗,畏果不怕因?
红尘万丈,苦海滔天,凡俗畏果,山巅怕因。
陆尾当时根本不知如何作答。
然后那一袭青衫又笑着拍了拍肚子,说了句怪话,“枵肠辘辘,饥不可堪。试问陆君,如何是好?”
陆尾依旧无言以对。
桌旁停步,陈平安说道:“以后就别纠缠大骊了,听不听随你们。”
陆尾看了眼那个陆绛。
陈平安最后笑道:“你们中土陆氏的此次问剑,我陈平安和落魄山,即刻起就算正式领剑了。”
陆尾站起身,朝陈平安打了个道门稽首,就此身形消散。
只留下一个茫然失措、狐疑不定的南簪。
倒是干脆一鼓作气宰掉那个陆尾啊?!就这么放虎归山了?
陈平安将那根筷子随手丢在桌上,笑呵呵道:“你这是教我做事?”
南簪就像被掐住脖子。
今天真是见鬼了,一句心声说不得,难道心事都想不成?
陈平安指了指那根筷子,“送你了,可以当一支簪子别在头上,每天照镜子的时候拿来提醒自己,已经不是陆绛的南簪,簪子难簪。”
南簪犹豫了一下,还是去拿起桌边那根筷子。
陈平安沉默片刻,没有立即离去。
南簪也不敢多说什么,就那么站着,只是这会儿绕在身后,那只攥着那根青竹筷子的手,青筋暴起。
结果对方笑着来了一句,“收礼不道谢啊,谁惯你的臭毛病?”
南簪只得病恹恹敛衽施了个万福,挤出一个笑脸,与那人道了一声谢。
陈平安带着小陌一起离去。
南簪一番天人交战,还是以心声向那个青衫背影追问道:“我真能与中土陆氏就此撇清关系?”
陈平安头也没转,“天晓得。”
一起走向那处宫门,两侧都是高大墙壁。
陈平安说道:“陌路相逢,各结各缘,世道生活,各还各债。”
小陌眼睛一亮,道:“被公子这么一说,才知道原来小陌误打误撞,给自己取了这么个好名字。”
陈平安笑着点头道:“陌生这个名字很大,喜烛这个道号很喜庆,小陌这个小名很小。”
小陌沉默片刻,试探性问道:“公子,我有几把本命飞剑,不如都帮着改个名字吧?”
“我确实擅长取名一事,但是一般不轻易出手。”
初一,十五。
账簿,砍柴。
当然还有那暖树和景清。
被伤过心呐。
不过这笔旧账,跟暖树小丫头没关系,得全部算在陈灵均头上。
陈平安转头问道:“到底是几把本命飞剑?”
小陌赧颜笑道:“只有四把,品秩都一般。”
陈平安拍了拍小陌的肩膀,“小陌啊,经不起夸了不是,这么不会说话。”
小陌犹豫了一会儿,还是以心声说道:“公子,有句话不知当说不当说?”
陈平安笑道:“那就别说了。”
小陌嗯了一声,就没有将那个想法说出口。
在那远古大地之上,那会儿小陌刚刚学成剑术,开始仗剑游历天下,曾经有幸亲眼见到一个存在,来自天上,行走人间。
身边的公子,就很像那个“人”啊。
岁月悠悠,万年之后,小陌都记不得对方的一切容貌、嗓音了,不知为何,小陌也忘记了遇到了对方后,双方到底聊了什么,还是其实什么都没说,反正就只留下了一个模糊的印象,让小陌万年不曾磨灭,时至今日,小陌就只记得对方,好像脾气极好极好,那个唯一剩下的印象,很没有道理可讲了。
对方看天地万物、有灵众生的时候,也就是这般眼神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