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暮客勉力抬头，眯着眼看了看眼前的模糊景象。</P>
“贫道心中有惑，先生可否解答？”</P>
“诶？先生不敢当！小人位卑，怕言语不周惹了贵人厌恶。”</P>
杨暮客用力喘息，想要回答。却被玉香抓住了胳膊，继而玉香开口，“我家少爷身份贵重，有问你便答。若是答的不合心意，也不会怪罪于你。你也无需顾虑日后灾祸。”</P>
听了这话，那木偶大惊。只能硬着头皮点了头，“是。”他静静挪开几步，几步没往前也没往后，而是离那屋门远了些许。</P>
玉香皱眉，“不邀我主仆二人进屋一坐么？”</P>
木偶面露难色，“这……小人寒舍脏臭难闻，不敢招待二位。小人听候二位差遣。”</P>
听了这话杨暮客好似醉酒一样，哼笑一声。</P>
玉香撇撇嘴，“也罢。”</P>
只见扶着少爷的玉香抽出一只手，轻轻一晃。三人从阳间入了阴间。外头那障眼法却是木偶开了房门，邀请二人入内。</P>
杨暮客进入阴间的瞬间白皙的面庞即刻干瘪下去，眼窝深陷。身后仿佛有巨大的虚影不停扭动。</P>
“你也是人么？”杨暮客抬头露出一口森森白牙。</P>
那木偶也不奇怪，点了点头。“小的的确是人。”</P>
“何以为证？”</P>
“小人阳寿还剩两百余年，三魂七魄俱在。只是肉身舍了罢了。”说完木偶变成了半隐之态，人魂飘飘忽忽，正如他所说，不是鬼怪也不是妖邪。</P>
杨暮客点点头，青色的血管从脖颈爬上鬓角。他在阴间能清晰地察觉血肉生成的过程，痒，恶心。以及，愤怒。</P>
“贫道想知道，那小木头昨夜所观星象是何道理。”</P>
木偶没想到这邪门道士开口就要他们偃术的观想法。虽然他们修习的道术算不得什么高深法门，但哪有人开口就讨要其中诀窍？</P>
“这……小人无可奉告。”</P>
怒火中烧的杨暮客只觉得牙根发痒，他觉着自己随时可能变成那副青面獠牙的模样。但他依旧强忍着，从袖子里掏出了天地文书。</P>
“玉香，借贫道些许法力。”</P>
“是，少爷。”</P>
只见玉板出现了那领航簿上的星图，然后投影到了空中。</P>
先前还只是谨小慎微的木偶瞬间大惊，咚地一声跪在地上。他认识这东西，天地文书……</P>
世间投影道法不计其数。但能巨细无遗记述场景且不受主观影响，更不会受灵犀影响，投影给任意对象观看，唯有天地文书方能做到。这也是天地文书作为大修沟通之用的根本原因，不存在误会，简单明了。</P>
木偶这一生只见过一次天地文书。</P>
他仿佛回到了还在山中修行的日子。正法教的天官踏云而来，无数锁链从天而降。门派中吃了益寿丹的阴神修士皆被死死地捆住。</P>
轰隆一声，院墙塌了。修行噬魂术的师兄弟死伤不计。唯有几个还没筑基的徒儿和他这个误入修行的糟老头还活着。</P>
他们这一脉幸与不幸自此难说。本以为一辈子都是火工道士的他终于得见天日，获得自由。</P>
那正法教的天官依凭天地文书不断地喧唱罪名，不停地有魂魄被卷入无边黑狱。</P>
门派被捣毁。他的道籍被天地文书收走。</P>
不能踏入凡间，城中阴司会以妖人名目缉捕。</P>
不能入山修行，社稷山神以污害炁脉而驱逐。</P>
走投无路的他带着儿子舍了肉身，上了船。</P>
“天官！天官大人！小人已经听从指点海上苟且求生，可不敢有丝毫害人之心！”</P>
杨暮客皱着眉头看着眼前跪地求饶的木偶，荒诞无稽。愤怒的他呼出的气息带着火星和灰烬。</P>
开口喉咙里冒出来丝丝火光，“贫道非是什么天官，单纯想问你所记录的星图到底是什么，可是天上的星空。若不是，说不是便可。若是你门派秘辛，贫道也不会强求。”</P>
“启禀大人，那书上所录是海中无定炁脉走向。小人自离开宗门之后再不敢采天外炁脉，只取海中无定海炁修行。”</P>
“哦……原来是海中炁脉……”</P>
天地文书有灵，钟声自远而至。阴间浮沉沸腾，金光构成了道道篆文。</P>
杨暮客手中的玉板此时仿佛是天地的中心，篆文为阳，浮沉为阴。</P>
阴阳调和，道理自明。</P>
‘检索到未登记用户’</P>
‘请用户通报道籍’</P>
“上清门，紫明。”</P>
‘用户所持玉书非上清门制式文书。未经天庭授权，信誉等级下调。’</P>
‘用户未能达到炁脉传讯等级，传讯功能关闭。’</P>
‘用户未能达到浏览仙报等级，仙报功能关闭。’</P>
‘用户所持文书仅保留文书基础功能，留念功能，定位功能，地域全景功能。’</P>
一瞬间，玉书竟然吸干了杨暮客体内鬼王之躯的能量。他的脑袋越来越胀，甚至能感觉到血液冲开动脉，分裂发展毛细血管的过程。</P>
时间似乎变慢了，然后开始加速，阴风猛然呼号，但继而如清风拂面。</P>
不过一瞬，尸身的脑袋不再痛苦，那种被压迫的感觉一扫而空。他回过神来重新审视眼前下跪的木偶，又看了看身边毫无察觉的玉香。</P>
杨暮客眼底金光一闪，木偶额头烙印着‘贼’字。</P>
借来的法力依然在，道袍大袖一挥。</P>
阴尘堆积成山，将三人高高抬起。木偶身后为崖，有无数双眼睛贪婪地看着他。</P>
从中杨暮客还隐隐约约感觉到了琅神的气息，果然阴魂不散。</P>
“窃生之贼……”</P>
那木偶听了道士的话惶恐不安，一把名为记忆的闸刀悬在了未来希望之上。</P>
“贫道乘船与你巧遇，此乃时运之机，身为正道修士有权检查你可有新罪。”</P>
“小人明白……”</P>
杨暮客点点头，“你身后便是阴间之崖，若从此落下，无阴司掌管，自此便是虚空之鬼，无尽黑暗，永脱不得。”</P>
“小人自登船之后万不敢害人性命，也不曾行邪祟之事。请天官明察。”</P>
“啧。贫道非是天官，莫要以天官相称。”</P>
“是，大人。”</P>
“尔等登船后，岁月蹉跎。无所作为，一身罪未赎一分。你可知错？”</P>
“小人知错，小人知错……”木偶不停叩首。</P>
杨暮客看着迂腐的木偶叹了口气，“人谁无过？过而能改，善莫大焉。不善在身，灾然必以自恶也。”</P>
“是，小人日后定然多多行善。”</P>
“玉香。”</P>
“婢子在。”</P>
“回吧。”</P>
婢子对着天际轻轻一点，一束金光照进来。阴气蒸腾，三人回到了阳间。</P>
玉香搀着小道士缓缓路过。</P>
而那木偶靠着屋门看着静谧的房间抚胸侥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