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嗫嚅着嘴,搓着发痒的头告诉我,家里没有我不行了。
我突然感到好笑,不知名的底气回来了一些,冷笑问他这是干甚么?我一个人过得倒是好了,他又这样糊里糊涂不尊重起来,难道我的存在,只是他张家的佣人保姆吗?
开始他不吭声,唉一声后不讲究地坐在槛上,双手交叉相握,一讲家里乱七八糟的情况。特别是孩子们乱作一团,佣人保姆还每天被国安一起赶走,小的又哭闹不停。
多请的保姆确实带不好兴宁,粗心让兴宁生了大病,到底不放心外人,他最近总是向医院告假,告假多了医院缺医生也不行。他叫了向龄帮忙,向龄自家的孩子和事又忙不完。
至于国安也让他很头痛,他觉得自己天生与妇孺处不太来。国安成日沉浸于丧母失姑中,不肯上学,甚至不肯好好生活,连饭都不愿意吃,眼见着这样自闭下去,小小的身子都快要垮了。两个孩子都不大好了,他该怎么办呢?他一向对外面的事处理得游刃有余,独自面对家庭以后才无力自己在家中的无用。
他噼里啪啦说了一大堆,那中年男人经典的焦眉愁眼也都有。我虽然心里挂念国安他们,但到底不如从前那么容易不明不白好打发。
我先是问他,你心里有过我吗?
他不与我对视,也不回答,静静看着院子里的杂草,跟石像似的僵硬。他不爱撒谎的时候一向是这样,可是我摸不清那到底是残忍的答案,还是他的不承认。
我见他这木头样子又恼,痛快撂了下一句话,我心里有选择,除了这个选择,我是不结婚要做老姑娘的,就看二爷您肯不肯收留我了。
于是他一言不发,给我放下一些保养身体的药材,又默默走了。
听说他们满清有一位格格,对宣统也是穷追不舍的,溥仪很厌烦她的喜欢。那么仲砚当时对我是否也如此厌恶?只是挨于家里没法解决的精神困难,才不得不屈辱上门找我拉扯家话?
隔一天傍晚,仲砚喝过了酒,在微醉之中脚步踉跄地来了,他仍是一副不修边幅的模样,眼下更是一片乌青。我见了心疼他,已打算先跟他回去,帮他料理家事,好让他在外面无后顾之忧的安心做事。
可是他一屁股坐到破旧的椅子上摔了个四脚朝天,手上没放下的酒也都撒了满身。我忽然觉得一向端着的中年人摔上这么一大跤,有些可爱与有趣,于是忍着笑意和对他的心疼,坚持看看他发了酒昏想要做什么。
他赧然从地上趔趄爬起来,镇定拍了拍衣衫后,重新在屋里找了两个结实的凳子。他先是自顾自检查一番按了按,又试坐过两个凳子并用长衫擦净,才拉上我一起坐下。他替我斟上两杯酒,想通了,诚心诚意向我赔罪。
他平时口才很好的人,如今面对我总是嘴笨,说不好了,竟还拉过我的手往他脸上打啊拍啊,让我把那一巴掌的罪孽给还了。
我只肯摸摸他新长出来的胡渣,问他怎么不好好打理打理自己呢,这样成什么体统,叫同事邻居们看见了是要说闲话的。
我明明摸的是他的胡渣和脸,没误伤他的眼睛半分,他却渐渐红了眼眶,嘴里低声说,事到如今,他还有什么心思管闲话呢?
他缓慢握住我放在他脸上的手,颤动着拿下后,推心置腹道:“你是清白的大姑娘,自然得找没娶过媳妇的不拖家带口的男人,现在社会这么好,迟点嫁不妨事。我最后求你好好做一回决定,你要想好了,不要着急选择,不要想着那些遗憾,那大约只是你空有的执念,你要想着你自己再去做决定,好么?”
“你是怎么想的呢?你也告诉告诉我啊。”我心里发紧。
“向容,我始终希望你有个崭新的家庭,一份尘埃落定的归属,不要再执着于旧的事物,更何况你我如今都是张家人。”
“你认为我在乎张家女儿的身份,胜过你吗?你只知道我需要一份归属,需要那个过去的家,但是你怎能不知道你就是我的归属,就是我的家啊!”
“我是不想耽误你的,这么多年了,我愧啊,愧得我都分不清什么是什么了。”他眼睛忽然沉痛一闭,泪水簌簌溢流。就好像火车猛速从无光的隧道里出来,当光明刺目来临,使他不得不闭眼避害,避开那阵强烈伤眼的白光,同时也深深皱起眉目。
我同他是一样的,眼睛在表面上好像比心里受到的伤害还多,不停地流泪。
等他睁眼为我擦脸拭泪时,我看着他,却看不出他的意思来。
他眼睛里激动的情绪消退了不少,平静居多,后来的情绪一时不显山露水,导致我不知道他这样注视我,到底是好是坏。但我还是在他眼里看见了一片渺无人烟又干燥的戈壁滩,似乎仍需要一场大雨的灌溉。
果然,他的泪又汹涌而来,哽咽着道:“向容,我这大半生都对不起你,令你仍然为我耗上了大半辈子。如果张家后继有人,如果大哥没有牺牲,如果我等着战乱里的知英情绪稳定下来,如果没有国安,也没有草率作出那个承诺,从一开始我不会辜负你的。”
自从在我年少间弟弟去世,我又挑选着幸福的人恨上仲许以后,每当我有什么不如意,也会在心里责怪人家,默默埋怨别人,去减轻自己身上的痛苦。上一个埋怨又恨的人是知英,这一次面对我与仲砚耽搁了大半生的缘分,我要埋怨着去怪谁好呢?
我要怪姆妈和学申么?怪他们两情相悦,苦苦分离,还一死一疯吗?
怪麽麽不彻底驱赶我吗?怪道她视主人为女儿,又总是替我们着想,着想到没过一天好日子,却毫不犹豫为我们牺牲吗?
那么,怪老爷子吗?怪他仗着家底,又为富裕家世所迷,缺少一种体恤别人的能力?不懂得如何爱人?爱祖业甚过家人,直到他最后做了很多愚昧的决定,本末倒置害死他们。而自己最终家财散尽,亲离死别,一无所有而孤独终老,只能过继了人家的儿子到家里来,打散我们的缘分吗?
还是怪仲许吗?怪他千不该万不该去参军,为带迷路的小孩回家,为护同胞与祖国牺牲吗?
又得怪知英吗?怪她家破人亡,还被人侮辱,心如死灰一心寻死吗?
最后难道得怪我的国安吗?她多么天真善良懂事,她背负着不堪的背景出生,只有我一个人那么爱她,我怎么舍得怪她呢?
怪到最后,兜转了一圈,我彻底发现无人可怪,能怪的也只有自己。在所有不幸的亲友当中,只有不幸的自己还幸运活着,即将圆满了心事。我又怎么忍心去怪那些没有完成夙愿而又抱憾逝去的亲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