惆怅有谁知
阿念来华音殿找玱玹时,玱玹不在。
阿念看到了正用归墟水眼里的水泡手的小六,阿念冲上来就掀翻了盆子。
小六往后一靠,两条腿搭在案上,毫不在意地看着阿念,笑得吊儿郎当。
阿念盯着他,从头看到脚,再从脚看到头,想看出这个死无赖有什么好。昨夜,她去找父王告状,把小六的恶形恶状仔细述说了一番,父王却说小六没有想过伤害她,让她不要再找小六的麻烦。她委屈不过,把小六乱摸她的事情抽抽噎噎地告诉了父王,本以为父王会大怒,没想到父王不仅没有生气,反而好似有一丝古怪的笑意,父王安慰她,“等过一段日子,父王会宣布一件事情,你就不会介意了。”
阿念从父王的宫殿里出来时,满脑子都是父王的话,过一段日子就不介意了,一个女人怎么才会不介意一个男人摸了她?那自然是……那个男人变成了她的夫君。
阿念觉得自己要疯了!告诉自己不可能,绝不可能!可是——那是父王,是压根儿不在乎门第血统出身,大力提拔贫寒子弟和低贱妖族,一意孤行的高辛王。父王自登基以来没有立过王后,听说当年几乎和整个高辛朝堂对抗,没有从尊贵的高辛四部中选择王妃,反而把在小山村里做苦役的母亲娶回宫,那么现如今,也很有可能让她嫁给一个微贱出身的平民。
阿念左思右想了一夜,急匆匆地来找玱玹,想让哥哥帮她拿个主意,没找到玱玹,却看到了小六。
小六什么时候住进了华音殿?为什么她什么都不知道?为什么玱玹会允许小六和他住一个殿?难道玱玹也知道父王想……是了是了!玱玹哥哥向来很敬佩父王,很听父王的话,如果父王想……玱玹哥哥肯定也支持了。
阿念盯着小六,脸上的表情变化莫测,一会儿咬牙切齿,一会儿泫然欲泣。小六歪头打量着她,十分不解,这姑娘今天怎么了?
小六对阿念挥挥手,“喂,你没事吧?”
阿念双手捏成拳头,吼着说:“我很有事!”
小六盯着她的拳头说:“你别动手,今日你要动手,我就还手了。”
阿念暴躁地在庭院内来回走,边走边思量对策,现在就打死小六?可看看四周,侍从们就在附近,还有个古怪的男人隐匿在窗后。以父王和玱玹哥哥的精明,在这宫里,她是不可能有下毒手的机会了。
阿念一屁股坐在了小六的面前,恶狠狠地说:“我告诉你,我绝不会嫁给你!你如果娶了我,我会天天和你打架!让你天天没好日子过!迟早把你打死!”
小六满头雾水,“我也没想过娶你!”
阿念大喜,“真的?”
“当然!”
“我可是王姬!”
“就因为你是王姬,我才不要你!”
阿念有点绕不清楚小六的这句话,但只要小六说绝不娶她就行,阿念说:“那你努力表现得差一点,让父王看不上你,最好讨厌你。只要你好好表现,我就原谅你,以后再不找你麻烦。”
小六笑道:“好,我保证让你父王不会把你嫁给我。”
“你发誓?”
小六毫不犹豫地举起手,信誓旦旦地说:“我发誓,绝不让陛下把王姬嫁给我,否则天打五雷轰!”
阿念彻底放心了,她看看四周,见没有人接近她们,压低了声音对小六说:“过十几日,就是小炎灷(YanZHuan)举行的秋赛,这个比赛每十年一次,通过比赛让大荒内的年轻人有机会交流,也有选拔人才的意思。到时,大荒内的氏族都会到,父王这么器重你,肯定会派你去看看,让你多认识一些人。到时,我也去,我配合你,一定能让父王对你失望。”
小六倒有些意外,阿念不愧是王族子弟,看似天真糊涂,可从小的耳濡目染让她对大荒内的局势很敏锐,清楚地知道各大氏族派去参加秋赛的子弟必定是家族的中坚力量,甚至会成为下一任的族长。如果把这些人得罪了,那么不管多么有才华,将来都会举步维艰,高辛王自然不会对这样的人委以重任。阿念没有选择和高辛王直接对抗去反抗可能的命运,反而采用了表面顺从、暗中釜底抽薪的策略。
小六打量着阿念点点头,“你很聪慧,只是欠缺一些磨难,有了磨难才有磨炼,有了磨炼才能成器。”可阿念一不需要争权夺势,二不需要为生活挣扎,要成器干什么呢?小六忍不住自嘲地笑。
阿念警惕地瞪着小六,“你不要喜欢我!”
小六立即说:“我不会喜欢你!”
阿念哼了一声,“就这么说定了。万一父王不派你去,我也会帮你争取,反正不要忘记你的誓言!”
十七一直站在窗下的阴影处,回避着阿念,看阿念离开后,走过来,问小六:“你真要去小炎灷的秋赛?”
小六点了下头,“玱玹肯定会去,我想陪他去转一圈,毕竟等父王昭告天下我的身份后,很多事情会变得完全不一样,趁着还自在,多玩玩吧!”
“你和玱玹的感情很深?”
小六道:“我没有思考过感情深不深,反正小时候吵架、打架,高兴了叫他一声哥哥,不高兴了就直接叫玱玹,一起玩、一起笑、一个锅里吃饭、一个被窝里睡觉。看到他受伤,我会恨不得伤在自己身上,听到他被人瞧不起,我会难受得忘了自己的难受。哥哥这些年很不容易,他父母早逝,后来是我娘抚养他,我娘战死后,他就孤身一人,小小年纪就被他的王叔们逼到高辛,轩辕是他的故土,却没有属于他的力量。他在高辛看上去挺好,一切起居待遇犹如王子,但毕竟是流落异乡,婢女也可以瞧不起他,认为他仰仗着高辛王的鼻息而活。我们分别了太久,他究竟经历了什么我完全不知道,现在我只是想多陪陪他。”
“你愿意留在他们身边吗?”
“我愿意和他们相聚,但我闲散惯了,并不想当什么高辛的大王姬,可我父王、我外祖父,甚至玱玹的性子……连阿念那么天真糊涂的人都明白,和他们这种人直接对抗是自讨苦吃。”小六叹口气,“我不出现还好,现在我出现了,他们绝不会再允许我去当玟小六。我之前一直逃,不仅仅是因为有心结,不想面对他们,还因为我知道,这宫门一旦进来,再出去就难如登天。”
十七凝视着小六,说道:“人不能选择自己的出身,纵然不愿,也只能接受。”
小六对十七苦笑,“你,很复杂,我,很复杂,十五年后,究竟会怎么样呢?”
十七微微而笑,笑容明净温暖,“心若如明月,诸般变化都如浮云遮月,再纷扰晦暗,最终都会浮云散、明月出。”
小六笑指着自己的心,半真半假地说:“奈何妾心如墨染,若君心有明月,望君能常使明月向妾心。”
玱玹走了进来,“在说什么?听说阿念来过?她有刁难你吗?”
小六笑得很诡异,“没有为难我,我们谈得很好。”
玱玹抱歉地说:“师父已经写信给爷爷、玉山王母,你也知道你身份很特殊,要等师父和爷爷商量好,最好也征得王母的同意,才好昭告天下。所以师父和我商量后,决定还是先隐瞒你的身份。”
小六哀叫:“王母那老妖婆!还有臭鸟烈阳、傻子阿獙(bì)!烈阳会杀了我的!”
玱玹训斥:“不许乱说!连爷爷都对王母客气有礼!还有,阿獙已经修炼出人形,现在叫獙君,见了人家礼貌一些。”
小六想起了在玉山时的事,烈阳是一只像凤凰的琅鸟妖,人形就像十来岁的童子,不爱化作人形,脾气非常不好,每次她修炼偷懒时,他就会狠狠地啄她,追得她满桃林乱逃。阿獙是一只獙獙(1)妖,还不能幻化人形,但十分聪明,性格很温顺,每次烈阳啄她时,阿獙都会救她。这么多年不见,阿獙竟然已有人形,烈阳不知道长高没有。
那时年纪太小,不懂事,总觉得王母和烈阳好坏,可后来她凭借自己的力量一次次躲过死亡活下来时,才明白他们的苦心。流浪时,不是没有想过回去,也许他们不会嫌弃她是变脸小怪物,可等有了勇气决定回去时,却被关进了笼子,被折磨辱骂了三十年后,一身灵力尽失,她知道自己再回不去了,只能继续流浪。
小六问:“烈阳和獙君他们会来吗?”
玱玹说:“如果王母告诉他们,他们肯定会立即赶来。”
小六叹息,“隔着漫长的岁月,重逢让人期待又害怕。”
玱玹弹了她脑门一下,“几时酸不溜丢了?师父说晚上和我们一起用晚膳,你的事……我都告诉他了。”
小六垂目不语。
晚上,高辛王来华音殿和小六、玱玹、十七一起用饭。
这一次,小六终于拿出正形,规规矩矩地开始吃饭。可是,当年她就不是个守规矩的主儿,两百多年过去,曾经学过的那点规矩礼仪早丢得一干二净,姿势十分别扭。
十七在一旁照看着,时不时小声提醒她一声,玱玹却袖手旁观,笑眯眯地等着看小六出丑。
小六不满地说:“你和小时候一样,仍然是个坏哥哥。”
玱玹眼中闪过黯然,面上笑容不变,“不欺负你欺负谁啊?”
高辛王笑看了一会儿,说道:“行了,你平时怎么吃,现在就怎么吃。”
小六甜甜一笑,“还是父王好。”腰立即垮了,袖子也直接挽了上去。
吃完饭,高辛王对小六说:“今夜月色很好,陪我去走走。”
“嗯。”小六随着高辛王出了华音殿,向着漪清园走去。
漪清园内有三多:多水、多奇花异草、多珍禽异兽。据说,漪清园曾是上代高辛王最喜欢徘徊流连的地方。小六记得小时候娘也常常带她来这里玩,有时候一待大半天,娘看书,她一边戏水,一边和鸟兽打架。承恩宫太大了,很多地方小六都没有去过,就两个地方最熟:一个是娘居住的梓馨殿,一个就是漪清园。
自从回到承恩宫,小六经常会走到漪清园外,却一次都没有进去过。承恩宫早已换了女主人,小六害怕看到一切都变了,会让她觉得那些遥远的记忆好像是假的。
小六随着高辛王在园子里慢慢地走着,她的鼻子发酸,眼眶渐渐有些湿润,一切都和记忆中一模一样,就好似昨天她刚在这里玩过。
走过题着对联的亭子,小六突然跑进去,蹲在柱子旁查看,在柱子里侧,刻着两只画得歪歪扭扭的丝鹭,小六激动地指着,“爹爹,你看,我的画还在!”
“还有这个,这个也在!”柱子上有三道划痕,这是当年小六贴着柱子站好,爹爹比着她的身高,用手指划下。小六还扬言,她会长啊长,一直长得比爹高,比爹举着手还高,直到爹再也够不着,划不了。
亭子已经翻修了几次,这些却被精心保留下来。
高辛王蹲到柱子旁,微笑地看着柱子上的图画,“这可是你的得意之作,你不是特意嚷着要爹永远保留吗?还说等学会女红,要给爹绣个丝鹭的帕子。”
小六猛地伸手抱住了高辛王。即使已经相认,可她依旧没有回家的感觉,直到现在,她终于觉得她回家了。
小六的眼泪滚滚而落,高辛王轻拍着她的背,没有劝慰,只是想让她哭个够,让她把漂泊多年受的苦、受的委屈都哭出来。
小六哭啊哭,好似真要把三百年来都憋着的眼泪全流出来,哭到最后,自己都不好意思了,抽抽噎噎地说:“平时,我并不爱哭的。”
高辛王说:“不用不好意思,是我该羞愧,女儿的眼泪是父亲的失职。”
小六的眼泪又要下来了,用手帕捂着脸,过了半晌,抬起头,“我不掉眼泪了。”
小六拽着高辛王站起,她靠着柱子站好,“爹爹,再给我测一次身高。”
高辛王比着她的头顶,用手指划了一道刻痕,打趣道:“你长啊长,长了这么久,还是没长过爹,爹还是够得着。”
小六笑着吐吐舌头,退开几步,打量着柱子上的刻痕,忽而黯然,“都不知道这是不是我真实的身高,感觉一切都是假的。”即使和玱玹讲述时,小六也保持着云淡风轻的不在乎,就好似她已经完全习惯于变化的外形,习惯于没有脸,但此刻,她终于流露出了惶恐。
高辛王的手在她的额头抚摸,渐渐地,小六的额头中间露出一个桃花形状的胎记,高辛王说:“你外形的变幻并不是得了什么古怪的病,而是你体内有一件稀世神器,叫驻颜花,它能令人留住任何想要的容颜。”
小六困惑地看着高辛王,“神器?不是怪病?是神器让我容貌随意变幻?为什么我体内会封印着神器?”她的眼睛猛然一亮,“那取出神器,我就能露出真实的容貌了!就不会再变来变去了!”
“是的。”
小六喜悦地说:“爹,你帮我取出来吧!我真的憎恶再变化了。我宁可自己是个丑八怪,也不想做个没有脸的假美人。”
高辛王的手指点在桃花形状的胎记上,桃花胎记浮现出绯红的光芒,这是用两个人的血封印,也必须要两个人解开,“目前,我没有办法帮你取出。但爹和你保证,一定会帮你恢复真容。”
小六虽然迫不及待地想恢复真容,可也知道能让高辛王为难的事情必有原因,她反过来安慰高辛王,“没有关系,反正都这么多年了,再等等也没什么。”
高辛王凝视了一会儿小六额间的桃花胎记,眼中有隐隐的哀伤。他展手抚过,把胎记隐去。
小六心中的大石落地,又和爹爹消泯了隔阂,整个人变得截然不同。
她叽叽喳喳,问着高辛王各种各样的事情,到后来她甚至大着胆子说:“爹,我能不能不当高辛王姬啊?我不是说不当你女儿,我只是不想做王姬。”
“不行!”
“为什么不行?”小六已经开始会气鼓鼓地瞪高辛王了。
“因为你是我女儿,我是高辛王。”
小六立即变了嘴脸,可怜兮兮地拉住高辛王的胳膊,摇来晃去,“可是做王姬好辛苦,吃饭要讲究礼仪,出门要讲究礼仪,最后连婚事都要成为政治牺牲品,我真的不想做王姬啊!”
高辛王说:“人必知礼而后耻,有礼仪,并不是坏事。至于婚事,你觉得我能把你牺牲给谁?”
小六张口结舌,“我也不知道你会把我牺牲给谁,反正、反正……”
高辛王看着小六,严肃地说:“我是高辛王,你是我女儿,你必须是高辛王姬,这是国之礼,明白吗?”
小六低下了头,嘟囔:“不明白能行吗?”
高辛王的手抚着小六的头,语气透出悲伤,“我不是一般的父亲,我有太多的事情要做,有一国百姓要操心,我不可能像别的父亲一样时时看顾着自己的女儿,守在女儿的身边保护她。我能给女儿的保护,就是我的威仪,只有你是高辛王姬,才能享有一国威仪,任何人在伤害你前,都必须考虑清楚能否承受帝王之怒。小夭,这是我这个不称职的父亲所唯一能给予你的。不要拒绝,好吗?”
小六觉得自己的眼泪又要掉下来了,赶紧深吸了口气,“爹,我愿意做王姬。”
高辛王微笑着说:“当王姬也不全是坏事,你至少可以仗势欺人、蛮横嚣张,看中什么就抢什么。”
小六眨巴眼睛,“爹,你确定你在教导女儿?”
高辛王愉悦地笑了起来,眼角有细细的皱纹散开,却无损他的魅力,“我那么辛苦地做国君图什么呢?自己什么都不能干,一是没时间,二是一旦随便了,就有御史来骂你昏君。我要真是个无能的昏君,你反倒做不了什么,正因为我什么都不能做,你恰好什么都可以做。谁叫我是个能君,权势威仪都够大,凡事镇得住呢?”
小六只觉匪夷所思,可又忍不住想大笑,有爹的感觉真是太好了!有个强横的爹的感觉更是好得没话说!
那一晚,小六和高辛王坐在亭子的石阶上,一直说话。
小六觉得好像有很多很多话要告诉爹,她第一次猎杀老虎,她偷妖蛇蛋,她配制毒药,她去逛娼妓馆,她开医馆……山村里收留她的胖大娘教会她做饭,她被美丽的舞伎追求,捡她回去当医师的老木,她捡回去的麻子、串子……简直有太多的事情、太多的人,她想说出来,让爹知道。
她想让爹明白,过去的二百多年,不仅仅是痛苦,还有很多很好玩很快乐的事情,她碰到的人也不都是坏人,还碰到了很多好人。因为这些五颜六色的经历,她甚至完全无法想象老老实实做王姬的生活,她觉得这本就是她应该过的生活,所以,爹不必难过,更不必自责。
小六记不得后来讲了什么,只记得自己在边笑边说,说到后来,她累了,像小时候一样,趴在爹的膝头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