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长相思.1》(6)(1 / 2)

最难欢聚易离别

秋天的午后,是一天中最美丽的时光。

没有病人的时候,小六喜欢拿一片荷叶遮住眼睛,仰面躺在晒草药的草席上,双臂贴着耳朵往上伸展,双脚自然合并,脚尖往下。整个身体笔直得像一条线,想象中好似身体可以无限延展,那种筋骨撑拉的感觉,配上温暖的太阳、荷叶的清香,简直就像骨头饮了酒,小醉微醺的美妙。

他曾经鼓励过麻子和串子像他这样晒太阳,可麻子和串子嫌光天化日下丢人,从来不和他学。所以这种美妙的感觉,小六只能自己寂寞地独享。

小六撑拉够了,缓缓收回手臂,拿开荷叶,看到十七在切药。

麻子自从女儿出生,几乎常住屠户高家了。本来串子还能干些活,可这两三个月他整天在外面野,也不知道在折腾什么。医馆里只剩了十七,不过小六一点没觉得活儿比以前多,反倒更省心清闲,每次想起什么,刚想去做,发现十七已经做好。

小六盘腿坐到席子上,把荷叶顶在头上,看着十七专心致志地干活。十七一直低着头切药,等切完了,把切好的小药块仔细地装进药盒里,等这个药盒装满了,他又开始切另一种药。

小六叫:“十七。”

十七停了一瞬,抬起头,默默地看着小六。

“嗯……”小六摇摇头,“没什么。”

十七低下头,又开始忙碌。

“十七。”

十七停下,这次没有看小六,只是微微侧头,凝神听着。

“你休息会儿吧!”

“不累。”十七继续干活。

小六拿下荷叶,一边看着十七,一边一下又一下,慢慢地把个圆圆的荷叶撕成了一条条。老木和串子都察觉不出他在和十七生气,可十七和他都知道,刚开始十七还想赔礼道歉,他却故意装糊涂,越发客气有礼,渐渐地十七不再提,只是沉默地像影子一样跟随着他,把以前三个人干的活一个人都干了。

“十七……”

十七抬头看向小六,小六却不知道自己想说什么,咬了咬嘴唇,忽而眉开眼笑地拍拍身旁,“你过来,我教你个好玩的事情。”

十七放下手中的活,走到小六身旁。

小六躺下,连说带比,指挥着十七也躺下,像他一样很没形象地晒太阳,十七果然不像麻子和串子,毫不迟疑地一一照做。小六眯眼数着瓦蓝天空上的洁白云朵,心满意足地叹了口气。虽然晒在身上的太阳依旧是那个太阳,躺在身下的草席也依旧是那张草席,可两个人一起晒太阳的感觉,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比一个人晒太阳的感觉好。

小六昏昏欲睡时,十七的声音突然传来:“不会再有第二次。”

“嗯?”小六迷惑地睁开眼睛。

“不管什么原因都不会再让你想要倚靠一下时,却找不到我。”

小六彻底清醒了,忽然觉得自己这段时间的小脾气怪没意思的,亏得十七竟然还耐心琢磨了一番。小六翻身坐起,挠着头干笑几声,想说点什么,老木突然跑进来,拽起小六就跑。

“鞋,我还没穿鞋!”小六匆匆穿上鞋,快跨出门了,突然回头对十七说:“一起去!”

小六被老木拽着一路快跑,顾不上看十七有没有跟过来。

一直跑到街头,小六刚跟轩打了声招呼,就被老木摁着躲到几个酒缸后,老木和轩打手势,轩点点头,表示一切明白。

有人小心地蹲在了他身后,小六也没回头,就知道是十七来了。小六回头冲十七笑做了个鬼脸,调整了下姿势,笑眯眯地等着偷窥不知道是什么的玩意儿。

轩大声咳嗽了几声,老木立即一副进入戒备的状态,小六也立即从酒缸缝里偷看。

三个娼妓姗姗而来,声音软糯地对轩说着要买什么酒,要几两。买完了酒,两个走得快,还剩一个慢慢地落在后面。

小六正看得不耐烦,老木用力捶了他一下,他这才看到串子不知道从哪里冒了出来,和那落在后面的一个娼妓并排走着,走着、走着……不见了。

老木拽着小六又是小跑,左拐右弯,钻进个小巷子里。串子和那娼妓躲在暗影中低声说话,说着说着,两人贴到一起,开始扭糖丝。

小六笑眯眯地看着,老木却脸色铁青,一脸伤心失望。小六侧头看十七,十七站得笔直,眼睛却看着自己的鞋尖,绝对地非礼勿视。

扭糖丝的两个人越来越激烈,女的靠着墙壁喘息呻吟,老木想冲出去,可又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处理这么尴尬的事情,对小六说:“你看着办吧!”说完,气冲冲地走了。

小六顾不上理会老木,只是好笑地看着十七,十七的眼睫毛微微地一颤一颤,小六忍不住凑了过去,“大家族的子弟就是没有侍妾,也该有几个美貌的婢女吧?你身边的婢女比这女子如何?”

十七不说话,想避开小六往后退,可已经贴着墙壁了。

小六忍着笑,继续自己的邪恶,双手张开,往墙上一放,把十七圈住,恶霸调戏民女的架势,“你喜欢什么样的女人?是小白兔那样清纯羞怯的,还是像这个女子一样风骚热情的?”

在女人的呻吟声中,十七苍白的脸颊慢慢地染上一层红晕。小六已经快要笑破肚子,却越发邪恶,更是凑近了,几乎贴着十七的脸,声音低沉地问:“你想要吗?”

没想到,十七慢慢地抬起了头,虽然有一点羞涩,可眼神清亮清亮,竟然溢出了笑意!

小六愣住了,半晌脑子里才冒出句,披着羊皮的狼啊!

小六又羞又恼,脸腾地红了,把气全撒到串子身上,直接冲了过去:“串子!你胆子大了啊,都学会嫖妓了?钱哪儿来的?”

串子吓得提着裤子就跑,可习惯性地跑了两步,又跑了回来,挡在女子身前。那女子却毫无愧色,只迅速地整理好衣衫,推开串子,对小六行了一礼,“奴家桑甜儿,与串哥儿相好,并未要他的钱。”

小六笑笑地问:“你个娼妓,陪他睡觉不要钱,不是亏了?”

桑甜儿笑笑,“我乐意!”

小六问:“你乐意陪他睡一辈子吗?”

桑甜儿愣了,似乎明白了小六的意思,却不敢相信小六是那样的意思。串子急急忙忙地说:“我愿意!我愿意和她睡一辈子!”

小六踹了他一脚,“滚一边去,我问她话呢!”

串子可怜兮兮地看着桑甜儿,对她猛点头。

桑甜儿终于相信小六问的就是那个意思,眼中有泪,跪下,“奴家愿意。”

小六说:“你想好了?跟着串子可要干活受累。”

“奴家愿意。”

“成,你回去等着吧,想想什么时候成亲。”

桑甜儿不敢相信地看串子,一切能这么简单?串子扶起她,“六哥虽然凶,可向来说什么就是什么。”

小六拧着串子的耳朵,拽着他就走,“你可真是长大了!”

串子心愿得成,一边哎呀呀地叫着痛,一边高兴地冲着十七笑。十七跟在他们身后,只是看着小六,眼中满是笑意。

经过酒铺子时,小六对轩说:“谢谢你了!”

轩瞅了一眼被小六拧着耳朵的串子,笑着拱手,“如果办喜事,记得照顾我的生意啊!”

“成,到时你和老木谈吧。”

小六拎着串子,快进门时,小六低声说:“还不叫得凄惨点?”

串子立即反应过来,大声哭嚎起来,小六连踢带踹,把串子打到老木面前,老木又心疼,嘀咕:“都老大不小了,要打也背着人打,好歹给他留点面子。”

老木本来一肚子气,可小六已经收拾了串子,老木突然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小六,你说这算什么事啊?串子怎么就和个娼妓黏糊到一起了呢?”

小六说:“想办法赎人吧!赎了之后,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反正麻子有的,也别给串子缺了。”

如果老木是神农或高辛人,以他对串子的真心疼爱,恐怕很难接受串子娶一个娼妓,可他来自民风奔放彪悍的轩辕,蹲在门槛上吹着冷风,琢磨了半晌,觉得也没什么不行的,串子的媳妇就这么定了下来。

老木一旦决定了,立即开始张罗。娼妓馆也许是觉得有利可图,也许是想惩戒桑甜儿,开了个高价,都够麻子再娶十个春桃了。老木四处托人说情,但是,以老木和小六在清水镇二十多年的关系,竟然完全搞不定。

老木气得要死,却一点办法都没有。娼妓馆在清水镇是很特殊的场所,那里是所有消息汇集和传播的地方,有着最美艳、最有才华的女子,是有权势的男人们会常去坐坐的地方,那里有各种势力在掌控,不仅仅是轩辕、神农、高辛,还有各大世家,从中原的赤水氏到北地的防风氏都有。

老木愁眉不展,长吁短叹,“我看甜儿是真心想跟咱家的串子,如今宁可挨打都不接客了,可那老鸨实在可恶!”

麻子看着难受,私下里劝串子放弃,桑甜儿再好看,可不是他们这种人能想的。

串子脸色晦暗,坐在院子的门槛上,抱着脑袋,整宿整宿地不睡。

屋内,小六躺在榻上,跷着二郎腿,捧着他的宝贝小镜子,嘿嘿地直笑。

小镜子里正在放一幅幅画面,全是那个深夜他的杰作。相柳的脸上被他画出了九个头,睁着冰冷的眼睛,如利剑一般看着他。

小六对着镜子,弹相柳的头,“让你凶!让你凶!”弹完了,他抹了下镜子,所有画面消失,小镜子恢复正常,除了看上去比一般的镜子更精致一些,完全看不出能记忆过去发生的事情。

这面看似普通的镜子实际是用狌狌(xīngxīng)(1)精魂锻铸而成。大荒内有异兽狌狌,天生就有窥视过往的能力,但窥往见未都是逆天之举,因为狌狌的这个逆天之能,它们修炼十分不易,所以狌狌妖极难碰到,而用狌狌妖的精魂锻造的镜子更是古往今来只此一面。因为用狌狌精魂所铸的神器一定要狌狌在被炼化时心甘情愿,没有一丝怨恨,才能重现往事,可想而知,没一个狌狌妖在承受残酷的锻造之痛死去时会没有一丝怨恨。

小六把镜子贴身收好,双手交叉放在脑袋下。

那夜之后,已经几个月了,相柳一直没有出现。那么多人找他的麻烦,他不出现是正常,如果出现,小六也明白自己活到头了。小六一直在心里祈祷,多一些人找他麻烦吧,最好忙得他完全忘了清水镇上还有个玟小六。

但是,现在……唉!

白羽金冠雕毛球幻化的小白雕从窗户外飞了进来,趾高气扬地落在小六面前。

小六对它说:“看到你这副拽屁的样子,我就想拔了你的毛,把你左半边烤着吃,右半边煮着吃,吃完的骨头再喂狗。”

毛球朝小六扑过来,小六抱着头,滚到榻下,“和你主子说,我要见他。有正经事。”

毛球恶狠狠地盯了小六一眼,展翅飞入黑夜。

小六觉得不能在屋子里见相柳,同一个环境会让他想起上次的受辱,很容易激发凶性。

小六出了门,沿着河往上游跑,一直跑出清水镇,进入茂密的山林。他沿着一棵五六人合抱的大树攀援而上,找了个舒适的位置坐下。

树很高,能居高临下地俯瞰一切,山林簌簌,西河蜿蜒曲折,如一条闪烁的银带,流淌出婀娜多姿。如果不是冬天,如果不是寒风吹得紧,一切很完美。

他来了!

小六抬头看去,白雕驮着相柳从圆月中飞来,白衣白发,从九天飞下,若雪一般,轻轻地落在小六身旁。

小六说:“三个选择,可以抽我四十鞭,可以把我从这里踢下去,还可以听我说正事。正事!”

相柳问:“洗过澡吗?”

小六依旧油嘴滑舌,“洗刷得很干净,就等大人临幸了。”

相柳一手扣住小六的肩,伏下头,小六很温顺地头微微后仰,相柳的尖牙刺入他的脖子,吮吸着他的血。小六没有闭眼睛,而是欣赏着月亮。

相柳真是没客气,小六的头渐渐地有些发晕,“你打算一次吃干净啊?虽然你有九个头,可没听说你有九个胃啊!不能剩下点下次吃吗?”

相柳的唇贴着他的脖子,对着那个直和心脏相连、维系着生命的血管。“你说我什么时候该咬断这里?今夜如何?”

小六赶紧狗腿地出谋划策,“今夜不好,值此良辰美景,对月谈心何等风雅。杀我这种煞风景的事情不如等到我真想杀了你时。”

“你难道不想杀了我吗?”

“不想!”小六微笑起来,“你明明知道我不想杀你,更不会杀你。”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你应该恨我。”

“你不知道就敢受伤时来见我?你真把我当小白兔啊?还是你九个脑袋在打架,犯傻了?”

相柳咬他,打算继续进食。

小六赶紧说:“我寂寞!”

相柳的唇贴着他的脖子没动。

“不管你信不信,我真的不记恨你,也一点不想杀你,因为我很寂寞。那时候,我得了一种怪病,躲在深山里,好几年没有见到人,我和花草说话,它们不理我,只有风和它们玩时,它们才跳舞;我和猴子说话,猴子一直想逃,逃不掉竟然想撞岩壁自尽。后来,我碰到一个蛇妖,它很想吃了我,差点把我的一条腿咬断,可是它能听懂我说话,对我的每个动作都有反应。我明知道很危险,却依旧忍不住,时不时跑到它面前晃悠,气得它发狂……有了它,山里的日子再不寂寞。”小六咕咕地笑,“时间长了,它发现我越来越狡猾,吃不到我,想离开。我为了留下它,把它下的蛋给偷吃了。这下我们可结了生死仇怨,它不离开了,追在我屁股后面想杀了我。”

小六看着头上的月亮,眉梢眼角有了难言的寂寥,“都说得上苍眷顾的是神族,可我看是人族,他们一切都和神一样,唯一的不同就是他们的寿命短。可你看那月亮,千年前就是这个样子,再美丽的景色,天长地久了也是乏味!”

“那条蛇,后来?”

“死了!”

“你杀死的?”

“不是,狐族的王。”

“九尾狐?”

小六闭上了眼睛,“九尾狐想抓我,蛇妖认为只能它吃我,它挡了那只恶毒狐狸的路,所以……就死了!”

相柳轻声笑,“有意思,那只狐狸呢?”

“被我杀了。”

“你有这本事?”

“他应该一捉住我就杀了我,可是他被仇恨和贪婪蒙蔽了眼睛,用各种各样的宝贝养着我,逼我吃很多很恶心的东西,想把我养得肥肥时,再吃了我,用我的灵血恢复他失去的功力……哦,我忘记告诉你了,他其实已经不是九尾狐了,而是八尾,他的尾巴被剁掉了一根,元气大伤。他养了我三十年,就要大功告成,可那天他不小心,在我面前喝醉了。”

“他把你养在笼子里?”

“嗯。”

相柳沉默了一瞬,手在小六的脖子上摩挲,“我是排解你寂寞的蛇?”

小六笑,“谁知道呢?也许我才是逗你趣的蛇。”

相柳放开了他,“正事!”

“东槐街上的娼妓馆是你们的吗?”

“你问这个做什么?”

“串子想娶那里面的一个娼妓。”

“你想求我帮你放人?”

“那娼妓馆是你们的吗?”

“娼妓的名字。”

“看来不是你们的,我也觉得这种刁难不像你的行事风格。”小六咧着嘴笑,眼睛里闪着贼溜溜的光,“不用你帮我,我去求另一个人帮忙。”

白雕毛球飞来,绕着树打转,相柳轻飘飘地跃起,落在了雕背上,“这就是你的正事?”

“呃……串子的亲事很重要……啊——”

小六坐的树枝被砍断,小六跌下。

噼噼啪啪,身体和树枝不停地撞击,虽然缓解了下坠的速度,同时也把小六撞得吐血。

砰——小六终于直挺挺地砸到地上,溅起一团烟尘。

毛球乐不可支,在低空盘旋着,嘲笑小六。相柳立在雕背上,微笑着说:“你充其量就是那颗任人随便吃的蛇蛋!”

毛球呼啸而上,相柳离开了。

小六缓了半晌,才强撑着坐起来,可头也晕,眼也花,腿痛得根本走不了。

被惊醒的松鼠探头探脑地看他。

小六笑眯眯地对它们说:“看什么看?看我出丑啊?我可没出丑,我这是用小换大,至少下次见了那魔头,他不会想捏死我了……”

天还未亮,十七寻了过来。小六在一堆断裂的树枝中,蜷缩着身子酣睡,一身狼狈,嘴角却噙着笑。

十七蹲下,小心翼翼地摘下他头上脸上的干草枯叶。小六的脖子上有两个齿痕,隔着衣领,半隐半露。暗红的痕,勾勒出隐约的唇形。

小六眼皮微微一颤,“十七?”他睁开眼睛,对十七无赖地笑,“我又走不了了。”

十七背起了他,小六温顺地伏在他背上。

小六休息了三天,待拄着拐杖能走时,他让老木做了些菜,请轩来喝酒。

轩如约而至,小六热情地给所有人都倒了酒,老木和串子喝了两碗,身子往后一翻,昏睡过去。

轩微笑地看着小六,十七安静地坐在一旁。

小六对轩说:“请你来,是有事相求。”

“请讲。”

“串子想娶桑甜儿,想麻烦你通融一下。”

轩不说话。

小六诚恳地说:“我知道也许有些交浅言深,但这是串子的终身大事,所以我只能厚着脸皮相求。”

“六哥怎么认为我能帮上忙?”

“我不知道你和阿念的真实身份,但我肯定你们来历不一般,说老实话,我也出于好奇,去探查过,还不小心被你抓住了。只要轩哥愿意,一定能帮上忙。”小六已经谄媚地开始叫轩哥了。

轩瞅了十七一眼,说:“我和阿念只想安静地过日子。”

“是,是,我明白,以后绝不会再去打扰你们。”

轩盯着小六,小六敛了笑容,“我在清水镇上二十多年了,我就是我。”

轩起身离去,“喝喜酒时,记得请我。”

小六眉开眼笑,“好,好!”

老木迷迷糊糊地醒来,“你们……我怎么一下就醉了?”

小六嘿嘿地笑,“谁叫你喝得那么急?下次喝酒时,先吃点菜。对了,你明日再去赎人。”

“可是……”

“我让你去,你就去。”

回春馆里,平时看似是老木做主,可一旦小六真正发话,老木却是言听计从。

第二日,老木收拾整齐了,去东槐街赎人,老鸨竟然接受了老木的价格,条件是小六无偿给她们一个避孕的药草方子。老木喜出望外,一口答应了。

办妥手续,老木领着桑甜儿回到回春堂。

串子看到桑甜儿时,不敢相信地盯着她,慢慢地,鼻子发酸,眼眶发湿。他低着头,拿起个藤箱,粗声粗气地说:“我去嫂子那里先给你借两套衣服。”

小六一直笑眯眯地看着,对老木吩咐,“去买点好菜,晚上庆祝一下。”

“好!”老木提着菜筐子,高高兴兴地出了门。

小六的脸冷了下来,看着桑甜儿,“你信不信,我能让你生不如死?”

桑甜儿施施然地坐下,“我信。”

“你究竟是谁的人?”

桑甜儿自嘲地摸摸自己的脸,“就我这姿色,六哥未免太小瞧我们这行当的竞争了,更小瞧了那些男人!”

“你干吗勾引串子?我可不信你能瞧上他。”

“我十三岁开始接客,十二年来看的男人很多,串子的确没什么长处,但只有他肯娶我。”桑甜儿微笑,“三个月前,一个男人找到我,许我重金,让我勾引串子。我在娼妓馆里没什么地位,再不存点钱,只怕老了就会饿死,所以我答应了。串子没经历过女人,我只是稍稍让他尝到了女人的好,他就整日赌咒发誓地说要娶我。我从十三岁起,听这些话已经听麻木了,压根儿没当真,可没想到你们竟然真的来赎我。妈妈恨我背着她和男人勾搭,故意抬高价格想黄了我的好事。昨天夜里,那个男人又来了,给了我一笔钱,说他和我的交易结束,如果我愿意嫁给串子,可以把钱交给妈妈替自己赎身。”

“你认识那男的吗?”

桑甜儿摇头,“六哥应该知道,神和妖都能变幻容貌,我只是个普通的凡人。”桑甜儿跪下,“十二年的娼妓生涯,我的心又冷又硬,即使现在我仍旧不相信串子会真的不嫌弃我,会真愿意和我过一辈子,可我想试试。如果串子真愿意和我过,我——”桑甜儿举起手掌,对天盟誓,“我也愿意一心一意对他。”

小六看着桑甜儿,不说话。

桑甜儿低着头,声音幽幽,“心变得又冷又硬,可以隔绝痛苦,但同时也隔绝了欢乐。我真的很想有个男人能把我变回十二年前的我,让我的心柔软,会落泪的同时也能畅快地笑。如果串子真是那个男人,我会比珍惜生命更珍惜他。”

串子拉着麻子,一块儿跑了进来,“嫂子说……”看到甜儿跪在小六面前,他愣住,忐忑地看着小六。

小六咧着嘴笑,“怎么了?让你媳妇给我磕个头,你不满啊?”

串子看了桑甜儿一眼,红着脸笑。桑甜儿如释重负,竟然身子发软,缓了缓,才郑重地给小六磕了个头,抬起头时,眼中有泪花。

小六挥挥手,“会不会做饭?不会做饭,去厨房跟老木学!”

晚上吃过饭,串子和桑甜儿沿着河岸散步。那么冷的风,两个人也不怕,一直一边说话,一边慢慢地走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