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天八月即飞雪,冬月的荒原更是天寒地冻。王娡裹紧身上的破羊皮,偎紧了旁边的羊只。
那晚在马邑城外被匈奴人偷袭,王恢替她挡箭受伤,她却被飞来的套马索套住拖走,背缚双手,和其他被劫持的老百姓一起,穿成一串拴在马后,驱赶到这大漠荒原上。
谁能想到大汉帝国的皇后,竟被匈奴掳走?一路上王娡装作聋哑人,不吭不言,伺机逃走,却被那漫天黄沙的大风吹得睁不开眼,不辨方向,只得暂时放弃逃跑,保命要紧。
匈奴人的箭头是兽骨所制,杀伤力有限,王恢中箭并不致命。相信他已经回城把王娡的情况,告诉了太子和太子太傅。
掳走她的是右谷蠡王手下一个千骑长,见王娡装扮成的麻脸聋哑男子又瘦又弱,就把她丢进羊群里牧羊。
从被掳那天算起,已经过去两个多月。想到儿子刘小猪不知如何痛苦,王娡心急如焚却无可奈何。
景帝刘启接报得知她被匈奴掳走,会如何应对?二人本就有嫌隙,她负气出走,这下不是正好让刘启有了废后的理由?大汉会捐弃这个桀骜不驯的皇后吗?茫茫荒原,她自己都不知身在何处,逃无可逃,汉廷即便寻找,又怎么找到她?
堂堂皇后被匈奴人掳走,刘启丢不起这脸面,很可能会密不外宣,找别的借口,重新立后。皇后的印绶由郅晴保管着。有卫绾照护,太子他们应该会速速返京。
王娡陷入绝望中。她深悔不该带刘小猪跑到边塞来;不该意气用事,让屯兵出城迎击匈奴;更不该求胜心切,在匈奴人刚劫掠过就出城察看地形,以致如今身陷荒漠!
“哆!”一个匈奴人丢给王娡一根啃剩的羊腿。
王娡捡起羊腿,用一块碎骨片,小心地刮取羊腿上的剩肉,又用块石头,奋力砸开骨头,吸取那点少得可怜的骨髓。之后意犹未尽地,抹取上面的油,涂到脸上和手上。
这北地的寒风,吹到脸上如同刀割,只能把羊油涂上保湿防裂了。王娡相信,她现在蓬头垢面的狼狈样子,任谁也想不到这是那个容颜花月、雍容华贵的大汉皇后。
偎在避风斜坡下的羊群有点骚动,王娡转脸看看,没发现什么,就去旁边的草堆抱了些草料丢给羊群。
拎起赶羊鞭,王娡用骨片在鞭杆上刻了一道印——又是一天了。对家乡和亲人的思念从未停止,逃走的想法也越来越强烈。
羊群又是骚动。王娡分开几只羊,一个小孩子正藏在一只母羊身下吸羊奶。王娡一把抓住他。主人每天还要羊奶呢!王娡怕挨鞭子,都不敢喝。
“放开我!放开我!”小孩子挣扎着。
小孩子和刘小猪差不多年龄,衣衫单薄,瘦弱不堪,乌漆麻黑的脸上,却有一双亮亮的小眼睛。
原来是个汉人小男孩,王娡对他笑笑。此时听到汉话,心里都是亲切的,又想起儿子刘小猪,一种温情油然而生。她松开手,小孩子害怕地躲到两只羊后面。
王娡扒开草堆,从里面掏出一块布,打开,里面有几捧麦粒和两条鼠肉干。这是她放羊时挖到鼠洞收集的食物,本来藏好预备逃跑路上吃的。
小孩子伸手抢过王娡手里的食物,几下塞进嘴里。见王娡没有恶意,他吃完就偎着羊只取暖。大约是太累了,小孩靠着羊就睡着了。
看着小男孩,王娡就想起儿子,爱怜地把羊往他身边推了推,让他更暖和些。
这样躲了两天,小孩子饿了喝羊奶,冷了就抱着羊。看出偷偷照顾他的这个哑子也是汉人,看向王娡的眼睛里也有了笑意,渐渐亲昵起来。
夜深人静,王娡和小男孩偎在草堆里,听他讲他的身世。
“我是九原人,十二岁了。匈奴人打草谷,杀死了我娘和弟弟妹妹!我和我爹被劫来了!”小孩子说着,声音哽咽,“我爹带我逃走,匈奴人追,我爹把我藏起来,可他被抓住了……我躲在藏身的地方,眼睁睁看着我爹被砍了头……他们把逃跑的人杀了,说两脚羊煮了吃……”小男孩倔犟地擦拭眼睛,暗夜里眼中复仇怒火却清明可见,“我要回汉地从军,杀死这些匈奴人!报杀父灭家之仇!”
“阿叔和我一起逃走吧!我们一起杀匈奴!”小男孩看向王娡,见王娡点头,他又偎紧了些,“我叫赵狗儿,阿叔叫什么?”
王娡抓住他的手,在他手心里写上“王信”二字。
赵狗儿摇摇头,“我不认字。”
“王信。”王娡轻轻说道。
“原来阿叔会说话!”赵狗儿吃惊地叫。
“嘘……”王娡小声说,“你叫赵狗儿,是小名吧。大名叫什么?”
赵狗儿羞涩地摇头:“没有大名……”
“狗儿,是爹娘取贱名好养活,”王娡想起她的刘小猪,“阿叔给你取个大名吧。从军,要有叫得响亮的名字——赵破奴,大破匈奴,好不好?”
“好、好!”赵狗儿眼睛亮晶晶的,“这名字好!赵破奴!我要杀破匈奴!”他攥紧拳头,“我叫赵破奴!我叫赵破奴!阿叔叫王信!”
“阿叔我们一起逃走吧!”赵破奴抓住王娡的手,恳切地说,“我才不要给杀父仇人当奴仆……我要杀光匈奴人!”
“逃走,要做足准备。荒原之上,遇到豺狼野兽怎么应付?汉地往哪个方向走?长途跋涉,食物怎么解决?这都要考虑。还有,天寒地冻,有暴风雪怎么办?”王娡点头,“所以我一直在准备干粮,想等熬过寒冬再逃走……阿叔……比你更想家!”
“我看这个千骑长,好像不会计数,对他的羊多少并不清楚。有贵客就来抓只羊杀了招待。寻机杀只肥羊,吃饱准备好干粮再逃!”王娡说着,眼睛打量旁边的羊群。
“好!”赵破奴见王娡心有筹划,更坚定了出逃之心。
这夜虽然冷风刺骨,天空却如暗色穹庐,缀满星辰。王娡辨认着北斗七星,指给赵破奴看。
“天气好的时候,我们可以用它来指明方向。”王娡憧憬着南方的家乡故城,未央宫之内,是不是有人也和她一样,仰望这同一片星空?